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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逝水录

发布: 2014-12-11 20:24 | 作者: 李云



        一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在自家屋子里热热闹闹吃团圆饭,老街上一字排开的木质老屋里面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这是中国人最隆重的日子,也是小镇上最隆重的节日。天上雨雪霏霏,正好应了年景,更为小镇增添了一丝妩媚与热闹。都说现在过年没啥过头,该吃的吃过了,该穿的也穿过了,但小镇依然保持着最古老的过年方式,气氛甚至比城里还要热闹许多,无论是亲情、友情都比城里浓厚。
        正因为如此,每年春节我一定要坚持回小镇过年。
        我是在腊月27这天回去的,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因为是闰年,没有29这一说),时间很是匆忙。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奔波劳碌,现在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小镇舒缓而宁静的生活节奏了。
        熟悉的小镇,连续几天都在下雪,下的是雨夹雪,天气很冷,时而是冰冷的雨滴,时而是飞舞的雪花。冰冷的雨滴使人万念俱灰,飞舞的雪花则使人绮丽丛生。老街对面的二峨山上积了薄薄一层冰雪,但还没把山的姿容完全遮掩,这就使得山上频添了一份潮湿与妩媚。无论什么季节我对此山百看不厌,我觉得它完全就是一幅活生生的《富春山居图》,唯美、清新、高雅、脱俗。关于家乡的这座山,有人说她是峨眉山的姊妹山,也有人说她什么也不是。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千百年来一直就在那里,历经风雨,像地球一样顽固地存在。
        早晨睡到自然醒,起床后,老街上已是人声鼎沸,这是年底前最后一次赶集,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将条条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按照多年来的风俗,年底前的最后一场(小镇人将赶集称为赶场)往往都是最为热闹的,从来都没有例外,也不管经济是否萧条,总之一句话,到了这一天,人们都很舍得花钱,就连平日省吃节约的人家也要赶在年底前,将手里多余的钱通通花出去。这当然便宜了那些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他们乐得合不拢嘴,积年的陈货在喧嚣吵嚷之间就抛售一空了。
        有人用“死牛烂马都卖得出去”来形容年底这一天小镇人疯狂的购买能力,在我看来一点都不夸张。
        让我们来看看村民们都采购了什么东西:鸡鸭鱼肉是少不了的,喜欢摆阔气的人家还会买点外地运进来的海鲜,如鱿鱼、螃蟹、虾子之类的,也想像城里人一样尝尝鲜;蔬菜水果也是少不了的,黄葱、芹菜、莴苣、白菜、苹果、梨子、甘蔗,看见什么就买什么,只要是想吃的,都买;还有用的,钱花不了多少,但必须买,如鞭炮、春联等。满满当当装一大背篓,然后高高兴兴背回家去。
        但是这种热闹持续不了多久,不到中午12点,集就散了,人们要赶着回去准备年夜饭。街道一下冷清下来,剩下满地的果皮纸屑,等着有人去打扫清理。
        
        二
        到了下午时分,老街上年的气氛更加浓厚了。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贴满了春联,有的人家还在屋檐口挂起了大红灯笼。平日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老屋突然来了个大变脸,古朴温馨,让人陶醉,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下走进了唐朝的街道,满眼氤氲与朦胧,时光的尘埃如山鹰之灰落满全身。
        开始吃年夜饭了。哦,且别忙,吃饭之前还要完成一个最重要的仪式:给祖先烧纸钱(俗称烧袱子,我理解就是寄给祖先的包裹,里面当然全是黄金白银)。除了个别人家不烧,如鳏寡老人外,几乎家家户户都烧。烧袱子有很多讲究,烧之前要先准备好刀头(俗称祭品),包括水果、煮熟的鸡鸭鱼肉等,这天晚上吃的所有东西,都要通通给祖先摆上,还有酒。从厨房端出来,摆上一桌子,恭恭敬敬放好碗筷,斟满酒,然后垂侍一旁,等着祖先慢慢享用。还要给祖先点上纸烟,以示孝敬。
        桌子前面放上一口铁锅,袱子就放在里面,燃烧后的灰烬就可直接落在锅里,这是为了事后打扫方便。还要点上香烛,三柱香,两支烛。等祖先酒足饭饱后,开始烧袱子了。一边烧,口中一边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来年全家平平安安,有饭吃、有衣穿,对很多人来说,只要有这些就已经很满足了。
        几十年如一日,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改变,小镇的这些风俗一点也没变,生活越是走向现代化,小镇居民就越发重视,也算是多少表达一点对传统的最后敬意。
        
        三
        那年春节,雪下得比今年还大,对面二峨山上的积雪从来就没有好好融化过。早在进入腊月之前,外出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回到了镇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整天窝在家里烤火、打牌、喝酒。学校里的学生正在紧张复习,准备迎接期末考试。尽管天气寒冷,却一点也不影响人们对于世俗生活的享受。反正就要过年了,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过完年以后再说。人们把过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或者说它简直就是一个休息的驿站。
        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人们似乎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打牌。小镇人好赌,人人皆知,在他们看来,呆在温暖的房间里,一边吹牛,一边打牌,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追求。麻将、纸牌、扑克牌,花样繁多。近年来,有人又从外面引进了一种新的赌博方式:“押马鼓”,输赢极大,一场“马鼓”下来,少则上千,多则上万的输赢。赢了的,眉开眼笑,得意忘形;输了的,则唉声叹气,沮丧至极。个中滋味,只有亲自参与进去的人才能体会。输红了眼的,自然不服气,就去借钱,继续打,试图翻本,结果是越输越多,输得年都没法过了。父母埋怨,妻儿啼哭,真真是焦头烂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因为赌博,引发打架斗殴,造成各种家庭悲剧,这些现象可以说是经常发生。
        小镇人好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是天王地老子也无法改变。有的女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宁愿拿去大把大把输掉,真是难以理解。
        这天是腊月初八,正逢小镇赶集。一大早,美琼就起床了。通常情况下她一般都要睡到中午十二点才起床。之所以起这么早是因为她要赶去打牌,抢占位置。如果去迟了,就没有她的位置了。在整个小镇,像美琼这样整天无所事事,靠打牌为生的人还很多。这拨人牌技高超,经常在一起打,自然也就成为小镇上的名人。十里八乡的没有不认识他们的。
        说起美琼,因为性格豪爽,在打牌的圈子里面很有人缘,她在几年前就离婚了,有一个孩子,不过判给男方抚养,从此光棍一人,没有去找正经事情做,一直靠打牌混到现在。有人劝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找个男人嫁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可她觉得这样的生活自由,没有牵挂,挺好的,至于未来的事情,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息。美琼的牌打得越来越大,输赢也越来越大。有一年手气很好,大约赢了有十多万,后来又全都输光了。尽管如此,美琼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打牌,而且手中也不却赌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眼看就要过年了,美琼想再打几场牌,然后就收手,等过完年后再打。这天美琼的运气热别好,不到一个小时就赢了五千多元钱。她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出得门来,她突然想起,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连走路都没有一丝力气。抬头望了望天,阴云密布,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四
        踩着咯吱咯吱的冰雪路面,美琼从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走了出来,她要到邮局汇一笔钱,给在外地读书的儿子汇去。虽说儿子离婚的时候判给了前夫,但这么多年来实际上一直是美琼在照顾,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不管他。前夫是个教书的,离婚后找了个女的,又生了一个儿子。他的生活压力其实也很大。这点美琼也理解。她不满的是前夫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儿子,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儿子初中成绩还可以,上了高中就一天天下滑了,到最后只考取了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
        尽管没有和美琼生活在一起,但一到放假,儿子根本不回他父亲那里去,总是直接从学校跑来看她,这点让她很欣慰。所以只要美琼手头有钱,总是尽量满足儿子的要求。前几天儿子打电话来说,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没有了,美琼毫不犹豫就到邮局给儿子汇了几百元钱。对于经常打牌的女人来说,几百块钱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美琼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她希望儿子好好学习,学得一技之长,毕业后找一份工作,能够自食其力。她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自己则是混一天算一天,如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去自杀。她早就为自己想好了这条路。
        汇完款后,美琼叫上自己的一位牌友一同到镇卫生院旁边的一个面馆去吃面,偌大的小镇只有这家面馆的味道还可以,即使是平时,不是赶集的日子,生意也是好得不得了。
        
        五
        哪怕再过很多年,美琼也许都会为那个冬日午后的举动感到后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被鬼摸了脑壳。想想实在是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冲动,把一个人送进了监狱。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吃面的过程中,因为一点小事,美琼和对座的一个乡下年轻人发生了冲突,那个年轻人很冲动,对美琼破口大骂,还打了她一耳光。这下可好了,美琼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耳光,她心里的火一下就被点起来了。马上掏出手机叫来了她那帮牌友,不一会儿功夫,街上来了一大帮人。其中有个男的,人很瘦小,但是脾气却很暴躁。她和美琼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这在镇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看见美琼受了乡下人欺负,美琼的男友从旁边抓起一根板凳就望对方头上砸去,只听呀的一声,那年轻人就捂着脑袋躺在地上,头上冒出咕咕的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也是合该出事,年轻人倒地后,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那男的又继续给了他几下,这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年轻人被送到医院后,因失血过多,到了晚上就死了。
        美琼的男友因过失杀人被判了12年刑。
        这件事当时在镇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人们众说纷纭,各种说法的都有。美琼从此在镇上抬不起头来,大家都说这个女人是祸水,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过了若干年以后,镇上再次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有两家人因为房子边界问题发生纠纷,双方各不相让。像解放前土匪火并一样,各自召集人马,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械斗,结果是各有损伤。其中一家的人小舅子被打成了植物人,另一家的男主人被打成了残废。幸亏派出所闻讯赶来,否则还不知道会闹成怎样。事后两家人元气大伤,都花费了不少银子。
        这就是小镇人,天生的火爆脾气,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闹个天翻地覆。若追寻起根由来,原来解放前这里是出土匪的地方,后代的血管中还残留着一丝不安分的因子在里面。
        话又说回来,现在小镇人学乖了很多,要是有人请他们去帮忙打架,首先会问你有没有银子,整出问题来有没有能力去摆平。要是没有,他会对你说,去你妈的,没有银子打什么架?乖乖的忍了不就得了。
        
        六
        走在曾经出过土匪、来过解放军、拍过无数电视剧连续剧的街道上,古老和沧桑的气息迎面扑来。时光在这里曾经留下过无数的秘密,并且正在编排新的密码,等待后人去猜测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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