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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

发布: 2014-12-04 16:41 | 作者: 顏忠賢



        我已經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去過那裡了,還有我們堂兄弟都在那一起念的那老小學校的時光。
        一如以前我們小時候放學常常去的那個老建築的屋頂最高水塔,辛苦地爬那銹蝕的鑄鐵樓梯,要爬到最高的塔頂,然後可以靠在八卦山後山小學那邊看風景,看八卦山頭前方的大佛,但是,我和哥哥爬上去那時卻很失望,小時候的那極繁複精雕巴洛克風曲弧形鐵欄杆現在已然已歪斜到崩塌而快壞掉了,不能再靠在上面看風景了。
        在那,我跟哥哥說,我曾經在長大後做過一個關於這老教室的可怕的夢,夢中的一開始只是一個太漫長的旅行中,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大城市,有很多行李放在兩個地方,我還來不及去搬,我心裡在想第二天要去機場,叫車要怎麼去拿,或第二天再去,但是,那在什麼地方很難描述,司機都還不一定找得到那地方。甚至,我也記不太清楚那條街,只隱約記得是在一個巷口,有一棵古老的榕樹,樹蔭極大極深,而且陰涼地有點古怪。
        後來,就到了另一個地方去找人,遇到一個眼熟的中年男人,他長得像某個小學時代的老同學,但是又好像是我哥哥,他和很多不太熟的其他人在一個畫廊開幕,那是一個很大很空曠的老工業時代廠房改裝成的假裝時髦但還是有點老舊陰森的展覽場子,很多不認識的人,他有點怕生,但是太正式拘謹西裝外套下身卻穿了一件古怪的六七分褲,而且兩腳還竟然穿了一雙兩隻不同顏色的漆皮鞋,黝黑的,慘白的。我印象中一生腼腆的哥哥怎麼會這麼穿得這麼招搖而出現在這種地方,所以他一路就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而使我也跟著有點不好意思。
        後來,就又遇到一個我們都認識的老女人,也在這展覽開幕的人群中,那一直以大姊頭自詡的她很愛打扮,但卻都穿很怪到令人不安的衣服,使一向客套而拘謹的我們都怕她。但是,她卻一直招呼我們,走了好一陣子,看完全部古怪的展品。有動物和人在獸交的巨幅寫真,一群穿華麗球衣的侏儒們在打棒球的錄像影片,當場吃墮胎死嬰油炸後出鍋沾花生粉吃還一直微笑的大陸行動藝術家。太多太多變態又那麼地華麗現身的所謂藝術品。
        最後,她帶我們去參觀那個展覽最好看的一個地方。當年在戰爭時代,這個老廠房被用來當囚牢和刑房,日本時代關過好多人,也死過好多人。
        仔細看那最後一棟老建築,竟然是我們以前上過課的那最老的日本建築教室,那狹窄長型的一個個教室隔間都已經被改裝過了,所有課桌椅家具都追仔細的重新設計跟處理成畫廊,還跟我說,這??好像變很久了,在那一張張舊課桌椅前,有些角落仔細看還是跟我們以前只是上課的感覺就不太一樣,那裡是我以前小時候那麼久地待過的一個地方,以前是,廉價搭起來的一個鐵皮屋,後來改建後感覺上好像是進入一個石砌山洞的一間間密室。
        就在那一間間密室最後一個陰暗角落,打開更頭的那個更陰暗的鑄鐵的充滿鉚釘的老金屬門後,我們就跟著她往地下走,樓梯好像一個螺旋往下了太深太遠的旋轉舊鐵梯,之後連接到地下層一路上的長廊步道更為離奇地荒廢,又窄又深的小徑裡髒兮兮到充滿了龐大到近乎無窮無盡的蜘蛛網和塵封多年的蟲屍或遺物,整個地方都極昏暗而近乎看不清楚,後來連呼吸都有點困難,整個太像廢墟般的現場越來越狹窄,就這樣最後走到了最後的一排舊工廠老式巨型機電設施廢零件儲備房的老倉庫的小型囚間。。。
        那一個一個木製沈重的門裡,以前都關最重刑的死囚。那大姐頭,回頭對我說,當年你祖父就是在這密室裡頭被砍的。
        這裡是放沒有頭的屍體的地方。
        我有點懷疑但沒有說話。
        我最後提起了另一個多年前和那古老的小學校有關的夢,夢中,所有的狀態所有人都出奇地投入而專注,太不可思議地龐然而盛大,那竟然是我們整個老家族的人都來了,為了參加那一個小學校老禮堂中的朝會,這始終令人不安而不解,從剛開始是一種唱完日文國歌再唱中文國歌的升旗典禮,之後司儀依照所有程序大聲宣讀小學校的校規和過去百年歷史的輝煌,最後由一個侏儒長相的老校長出場上臺進行一場冗長的訓話,好不容易結束之後,大家鬆了一口氣,接下去就由一個不稱職的諧星來當主持人,他始終在那裡裝腔做勢地再說了一段中文日本都有的老校訓,諷刺一下剛剛太嚴肅的侏儒老校長的太用力,然後,就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後來還一直以某種非常不好笑可是又非常投入的姿態在炒熱氣氛,甚至,最後,整個禮堂朝會的肅穆就變成像一種很多人只為摸彩才來尾牙的吵鬧。
        其實,這兩種太多人而太投入的氣氛都是我小時候很厭倦而害怕的場合,人永遠那麼多,開始太肅穆,後來又太吵鬧,在小學校的老禮堂,現場的我還是個小孩子。在底下跑來跑去,也跟著假裝很開心,但其實已然招呼地筋疲力竭的,像小時候去吃辦桌一樣,但是現場所有遠房親戚的媽媽姑姑姐姐們,竟然坐滿到大概好幾百人,整個非常大的禮堂就像朝會一樣坐得非常滿,除了校長訓話以外,大家都在私底下聊天,變得非常吵吵嚷嚷,摸彩時也很草率而可笑,摸彩叫到的號碼竟然都是老家族的老人家出來領,尤其是白髮蒼蒼的姑姑堂表伯伯姨婆或是更遠房的老表親,有些斑斑駁駁的老臉孔都太久沒見,有些我甚至記得有些長輩已然過世很久,但是,奇怪的是所有我小時候看過的老人家都來了,也都在現場,他們皺紋極多的老臉上都上了極厚的粉,很白很厚到像慎重其事地粉墨登場,而且不知為何,大家族的所有老人們在那小學校禮堂像是家族聚會,都出奇地開心,都說好久沒看到那色好久校長才退休的祖父了,但他為何變成了侏儒,或老家的老人們為何都穿小學制服,並沒有人懷疑到底過了多久了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偶而有人會開心地提及,那制服還真好看,有的還是日本時代的,有的是光復後民國的,但是都很整齊乾淨,白色制服上都繡了學號,名字的第一個字都是「顏」。
        
        作者簡介:顔忠賢
    小說家。藝術家。策展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前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美國紐約MOMA/PS1 駐館藝術家,台北駐耶路撒冷、加拿大交換藝術家,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藝術、設計作品曾赴多國參加展覽,出版《寶島大旅社》《壞迷宮》《阿賢》《軟建築》《殘念》《老天使俱樂部》《壞設計達人》《時髦讀書機器》《無深度旅遊指南》《明信片旅行主義》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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