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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

发布: 2014-12-04 16:41 | 作者: 顏忠賢



        那夢還小的我和只是陪祖父往山下走,走下的這段山路是八卦山後山在美軍轟炸後所勉勉強強開出來應急下山的路,亂石砌的樓梯有些地方以經裂開長出雜草,或是雨漬的痕跡,泥土的碎塊高低起伏甚至大小不均,有的石塊破土而出很難走,兩側的走道有很多沒有整理好的小樹根長出了嫩芽,甚至有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某個路口的刻石,刻著我祖父那小學校的名字,或是奉納那神社的老石刻,舊燈柱外還有一個洗石子做的鳥居,我們就這樣地站在山頭往下望,祖先一起抽著菸,在煙霧彌漫的尾端還可以看清整個八卦山下那些矮矮小小的建築群,奇怪的是也還可以看清那遠方黝黑的雲彩,看清更底層更過去的大度荒溪,看清小學校旁的這神社是八卦山頭的最高神明的方位,所有的視野在我們徐徐噴出的煙中竟然反而看得異常地清晰。
        更後來,在我和下體始終在痛的祖父繼續走下山的路上,我始終擔心他的痛也始終擔心大雨快要下了而且在坎坎坷坷的樓梯上隨時有會跌落的危險, 其實我心裡明白好強的祖父的病一直沒有完全好,勉強好一點也還是在一種病懨懨的狀態,我從來沒有想過大轟炸後我們還可以下山,路還可以繼續的往下走。
        所以下山時會更感覺山在小心打量我們,或是離開山神的巨大保佑會更感覺到恍惚跟害怕,或許是我太擔心祖父在一路上隨時會踏空跌落,因為到處是修護轟炸過山路的工事,地形地貌殘缺地異常崎嶇。
        更後來,我們彷彿到了一個山腹可以眺望山頭的路口,風景和之前在山上看到的感覺極不一樣但反而極清楚,那時候,我祖父還不知道後來那本來祭拜日本太子的神社竟然就蓋了八卦山的大佛,或許,那是風水好的勝地,在另一個時代有另一種神祗保佑。
        但是,那時候的我和祖父一路走一路往回看,然而越認真認路往下走的時候反而就完全看不到路,而只聽到祖父和自己喘氣的聲音夾帶著風呼嘯過臉龐的聲音。
        我們一路還要小心種種路上的麻煩的水灘和亂石,我們的步伐零零落落,不斷地因為旁邊的狀態而分心,我老是感覺得到祖父的擔心。
        尤其剛剛在那神社的最高點時,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我們就坐在神社的最 頂端的某一個詭異的地方,一個最高或是最好的方位,因此竟然可以俯瞰整個城 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廟、每一條路、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時間的移動,或是每一顆樹長在每一個山巒上的輕微的晃動,或是更遠方的大度溪和黑水溝任何一個細小波濤的震動,天空中每一個雲朵的緩緩的而黑黑的移動。
        但是,那神社卻早已被轟炸地完全廢棄了,變成一個只剩地洞長出芒草和野花的廢墟。最後我們打量起靠牆一公尺深的石牆旁還有一個正方形的洞穴,前面還有幾塊大刻石,還有一個上頭漢字刻著「奉納」兩個字的神祗殿堂遺跡。
        「奉納」其實是為了敬奉神的一種狀態嗎? 結果現在敬奉的卻是一個神已經撤退的神殿,撤走很久以前來 過的,文明的,巨大的,日本人崇拜過的地方,但是,即使如此,這??完全只剩下空的柱列的廢墟仍然是迷人,廢墟裡的古臺古祭壇或是曾經支撐過什麼,但是現在要支撐的只是一種看不見的狀態, 祖父對日本看來非常認真但又不知道要撐起什麼。
        這不免就是所有日本的武士或武士道或大東亞共榮圈的邊陲了,我們彷彿在這裡潛入了一個日本當年在開發過的東南亞遠方的島,來這邊找尋他們寶島的夢。後來戰敗了也因此付出他們也沒有準備好的代價,我們跟著也付出了沒有準備好的代價。一整個島都被挖空了,一整個時代都被挖空了,一如這條下山的路的荒廢,只留下來了這個不太壯烈的這個島的破爛現場。
        一如我們一路往下走所看到八卦山後山深處所有的山崖近乎垂直的峭壁,所有頁岩上長出了層層次次的蕨類樹種,所有我無法辨識的樹蔭及其翻飛或入地,所有地上的石塊已經龜裂剝落地非常嚴重到僅僅能勉強的修修補補,所有柱上的破洞還看得出補丁的傷痕的無法挽回了。
        但是我們在山路上所看到的這些「奉納」字刻上的舊石燈,上面寫著大概百年前的日子,神社樓梯邊長滿青苔的弧線、石砌扶手上面,圓柱上的一個獸頭或是有一些連燈都沒有的脊柱,依然在此排列出一個古代,一個不太遠的古代,那可是一個工業革命初期致命地不斷擴張的野心,也是我祖父所信仰的那日不落國的某一種信仰,那一個太子後來變成了那一個天皇,來過然後又離開這個島,留下了這些在這個島的遺址,為了支撐一個找尋寶島的夢想,可以在這個島挖掘到他們夢想的寶藏。
        但是夢想落空了,八卦山這廢棄的神社所守護的那種那個時代的哀傷仍然不免是空洞的。一如在夢中那颱風快來而烏雲壓迫的空洞感。
        一如我不小心跟著祖父所潛入而不小心誤入的這個天快黑的裂縫中所看到的過去,那遺跡所無法回首的搖搖欲墜,那百年前的古代鑲進山裡的搖搖欲墜,那神社和那小學校同時不免的搖搖欲墜。
        作為祖父他的後代子孫的我們始終沒有到過他這個高度來想這些事或是到過這空的神社做過這些搖搖欲墜的空想。
        一如在夢裡還是小孩的我彷彿忘了曾經是那麼地懼高,但是,我仍然記得我們下山前和祖父曾坐在神社前那麼高的地方邊抽菸邊眺望,坐了更久之後的我才發現我內心跟祖父是那麼疏遠,我害怕他那種太嚴肅的沈默,也害怕那種登高望遠的感覺,害怕那種近乎幻覺般的大志,或許我從來不了解祖父,也離他在那個亂世的擔心太過遙遠。
        當年的我祖父曾經常常就在山上神社一如大佛般眺望遠方的恍然之中,或許曾經想過更多這個寶島還沒有發生的煩惱,想過我們整個長壽街老家族還沒有開始的煩惱,想過他那個神所統治的帝國慢慢式微的煩惱,想過帝國被慢慢揭露後來變成是世界大戰的某一個軸心的野心的煩惱,想過那個時代無限開發無限把台灣當成寶島挖空的煩惱,想到一個被殖民的民族後裔如何被補償的煩惱。
        祖父到底是如何忍痛地帶領他這個龐大家族要往下長下去,長出這個寶島大旅社的盤根錯節的子孫的夢。
        後來,就這樣在已然完全沒人的下山的路上,下體痛的祖父仍然躺在路旁痛得不能動,我在路旁等他,但是,天色越來越暗的夜路旁竟然有很大聲台語放送的廣播的主持人聲音,那麼荒謬的口白那麼地逼近,有些朋友說狐臭很煩惱,要開刀,放尿也臭,不然就要吃薏仁,鯽魚,綠豆,仙草,苦瓜,芹菜加蜂蜜,可以除老人味,不能吃留連上火。那是台語電台放送後來的一首歌:咱是漂丿的鬍鬚人,我阿爸是日本人,故意用大舌聲唱的,檳榔拿出來,人趴卡過,一輩子捉龍的我家已經破產,福州煙抖桑,煙抖到嚇笑人。更後來還有日本演歌風的台語歌:歌名是,我是男子漢。
        我和躺在那下體痛的祖父,慢慢地看著山下天全黑了的再前頭就是月光下發光的大肚溪。聽到更後來放送的電臺就開始用臺語賣起藥,卻是我們這時代那種可笑的藥的賣法。純中藥的保安堂出品,安腦定心丸,好睡好記智,清血丸,通血路,面紅,便閉,頭昏,早晚各八顆,吃二十天,內行的買三罐,不含重金屬和農藥,有檢驗合格,最後是最厲害的鹿標壯雄丸,活血提神,壯元氣也可壯陽,專治疝氣,還兼治不舉,早洩
        。。。。
        我老是會想起寶島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那是來自一個大航海時代的太離奇的嚮往或杜撰,或是,這個有很多寶藏的島,還是這個島本身就是寶藏。寶島其實是多麼可笑的概念,充滿了詐騙集團式的口吻,我想像的寶島不一定是島,不一定是有寶藏的島,反而,可能或許只是在不正常的地方做正常的事,或在正常的地方做不正常的事。一如有點病態地整理自己,我最面的自己,一如挖出一個很深的怪物的蟲洞,放入每個可怕的內心角落。
        寶島到底是什麼?寶島是福爾摩沙,是那個時候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到找的鬼地方,寶島其實是某種偉大帝國傳說所分歧出來的一個大落點,一種打探金銀島的神話預言。寶島只是一個迷宮的入口,做一艘船要去找某個島,找想要找到的,遇到但又好像沒遇到,但是或許遇到就生病了還死在那裡,不然也可能遇到當地的土著,留下來,生下後代,最後也沒回去。或許不是完成使命也不是某種取得了經書回到祖國,改變後來的信仰或是取得了黃金變成是一個偉大帝國的傳說。沒有人回得去,而多年過去了不得不就只好留下來了的那種忐忑不安的委屈又不甘。每一個古文明都有一個這種字可以形容這種狀態。印度的,埃及的,或古中國的類似更內在更歪斜的鄉愁,就是某種說不清的愁,對某種回不去的鄉。
        或許,就不免是一種充滿了擁擠而懷念失去的那種對一個不成地方的地方種種感情的寄託與不捨。
        一如太多後來不知何時一如流行疾病而流行起來的這種找尋寶島一如找尋鄉愁的更離奇的版本,在更古老或更未來的傳說中種種離奇場景的動人,在更魔幻或更科幻的故事裡種種人和神的更糾纏不清
        雖然,寶島大旅社是我家真的開的一個旅館的名字。
        在夢中,我到了京都的一個拜天神的古寺,但是卻好像在我學生時代去過的當年彰化正在修的一間老廟,天宮壇,我好餓,一直想繞到那個老廟後頭的老巿場找老小吃但找不到,後來發現行李不見了,只好回去找,但是我只找到了手上的另一個塑膠袋,沒有皮夾和行李中其他重要的東西,只好回去找去過的一家一家的老店,還只從後巷不打擾人家地邊走邊找,找了好久,變得好疲累又好煩惱的我在夢裡並不緊張。只是想去住好一點的和式榻榻米旅館多待幾天或就直接回家。但是,我仍然只還在找行李,甚至只在找路,找回去原來的店的路,卻走了好久,一直找不到,甚至就迷路了。
        我始終記得那天宮壇的工地,那個老廟是我們小時候去上學路上一定會路過的一個很大很怪的地方,高聳沈重的暗紅門扇上畫著猙獰長相的將軍門神,空曠華麗地起翹屋簷上站滿了剪黏天兵天將,甚至,正殿祭拜的那數十尊巨大神像,迦藍聖尊,十八羅漢,彌勒,觀音,都圍繞著正中央的一尊最高最大的天公佛像,匠師工法極高難度地精雕細琢使所有的神祗顕得形貌莊嚴而神情肅穆,在我小時候,在那煙火裊裊的拜殿前頭,永遠充滿了一種神通環伺的神祕感。
        但是,在夢的那時候卻已然破敗成一個工地的廢墟,挖了極深的廟埕底還出現一個大洞,廟口是撿來的舊木塊所做的臨時圍柵,歪歪扭扭地很草率搭起,彷彿隨時會倒地,我想法子攀身進入到最深處,從木片斑駁的夾縫中看進去,那古老主廟身的兩側牆垣都殘破到露出磚砌的碎塊痕跡,而巨大的青瓦斜屋頂完全消失了,只剩一根主樑在天公廟的主殿頭,上頭橫著的破爛不堪的樑身還有很多突出的扭曲銹蝕鋼筋和木屑。遠遠地端詳老廟的最深處,就只剩下的那一尊天公老雕像,在裡頭淋大雨,怎麼看,都像在哭。
        我跟哥哥提及了這個夢,那時候的他正在認那上山的山路,因為那天我們好不容易跟老鄰居借到了一臺極小極舊的摩托車,就趕路要載我去我們以前唸的那個八卦山後山上的小學,因為也念過那裡的堂哥說,那小學頭把最老的那一排老教室的古建築,重新整理成了一間很多史料古藉的校史館,裡頭還有祖父在那裡當校長時代的照片。
        但,到了那小學校門口,才發現那裡的全校教室幾乎全改了,大多設計成可笑的仿古的新建築,只留那一棟最老的我們以前六年級教室那最古老的巴洛克式舊建築沒拆,我望進二樓教室改成的但裡面沒開的校史室窗口,歷任校長可追溯到日本時代,而且是一百年了。
        我一直坐在哥哥他借來的又小又破摩托車後座,我載著過大安全帽,一路疾風般地騎去,因為那天色已然有點晚,怕小學快關門了,因此一路上的流逝風光就像時光最古怪的倒轉又快轉,那是當年我們小時候每天要走去的或走過一如奧德賽的最遠,路過那八卦山下最老的那天公壇是少數還在的遺址,其他的街和建築都幾乎改的修的完全走樣,而且像是縮水太過度般地縮小了,尺度全縮減到某種難以描述的狀態,而且我們騎著那借來的破車還是一會兒就把那小時候往往要走近一小時的山路走完了,一如一部快轉地也已無法停止的悲劇卻以極喜劇地輕快重演一次,在裡頭所有的街道,一如這個城,一如我的童年,全變得像佈景,像那部一睡著全星球就換全部的人地事物重來一次身世的科幻片那種驚嚇。
        在那小學校的後來,哥哥給我看他找到的老像簿的許多小時候的照片,裡面有一張我們就在小學校園角落跳那荒廢的後花園那破舊彈簧床的照片,有好幾張照片,有一張是他自己跳下去,有一張是堂弟和堂哥也跌下去,甚至有一張我也在裏面,我們兄弟們被拍到跌落的姿勢都很怪,明明是所有人一起摔下去但乍看卻又像所有人一起飛起來,身體的姿勢都非常的奇怪歪斜,老照片顏色太暈黃,但是感覺上我們都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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