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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校

发布: 2014-12-04 16:41 | 作者: 顏忠賢



        那像一個不斷重播又揮之不去的惡夢,多年以後,仍像一個完全離題的空鏡頭,但是卻又在空洞的怪畫面彷彿擁有了太多飽滿的寓意,一如流出太過飽滿的光暈的山上天空的雲彩卻仍然令人忐忑地陰沈,山路上的風景也就這樣地封凍成那永遠可憐又可笑的隱喻。
        那一個空洞又飽滿的怪畫面,我始終記得的所有父親那一輩的長輩都說過的那個怪畫面,關於我祖父的怪病和怪子孫,也關於那個怪時代,那個祖父在八卦山上日本小學校當校長的怪時代。
        怪畫面,那是祖父帶父親下山那段路,從幻象走進人間,從陰暗走進光,從山走進城,從古代走進現代,從戰爭走進被戰爭遺棄的後代。在多年以後,我始終無法忘懷這個小時候聽過太多次的祖父下山的怪故事,一如某種充滿疑惑又始終沒有懷疑過的童話或神話,一如摩西帶十誡下山或耶穌下橄欖山,一如法海下山或驪山老母下山,彷彿是某種最巨大的犧牲或懲戒要發生的某一種前兆,一種救贖不了的乍看輕浮但卻無比沈重的寓言。
        甚至,我在多年來的除夕或清明或中秋的家族聚集的不同的時光聽過好多長輩說過雷同的版本,那個父親那一代的每個小孩都跟著祖父走下山過的那一段古怪的時光,所有的伯父,叔叔,父親,姑姑們也都有講過從八卦山上的小學校走下山的不斷重播的怪畫面。
        每回都會從當年那在美軍轟炸機轟炸時落在小學校的日式木製老房子走廊末端的炸彈未爆開始說起,繞到被炸毀八卦山頭神社的廢墟的令人嘆息,走下山的山路上的殘破到近乎沒路的斑斑駁駁,林中的蛇蟲侵擾的始終小心翼翼,滿山低沈咆哮著的某種魑魅魍魎窺視環伺的不懷好意,他們都會拿出姑婆畫給他們驅妖的符來懾心的忐忑不安。
        但是,所有的他們在種種有點出入的情節場景的最後,總會滿懷一種同時出現同情和戲謔的口吻來提及那個畫面的古怪,那一幕祖父抱著下體躺在路邊或田邊忍住劇痛又可憐又可笑的古怪畫面中的那種無限恐慌。
        那段下山的路的一再重演,是那麼地令小時候的父親和小時候的我們充滿了雷同的恐慌,可憐又可笑的害怕,從來無法療癒的這種餘緖這麼古怪地重演,或許就像四郎探母或林沖夜奔,像蛇郎君或樊梨花的苦惱,他們即使神通蓋世仍然落陷困頓的那種種人間命運多舛的兩難,甚至就像我們家族這近百年來故事的序曲,像是一個充滿迂迴曲折寓意的寓言,一個無法逃離的歪歪斜斜災難的前兆。甚至,重新找尋起這種種後來家族故事的繁殖,對我這種本來以為只是補破網舢舨補到後來發現是在補一艘引擎外漏幅射的核子潛艇或外星超級戰艦的爛水電工子孫而言,像是一種從福音變成的詛咒,一種想蓋成的某種懷舊體面的紀念碑工程變成另一種草率混戰中挖出的掩體壕溝工事。
        或是在我也從小時候的夢裡的碎片拼裝來補當年的坑坑窪窪,但是,比較不像是用土法揑陶只像揉麵團的老法門去修補石窟寺塑佛金身,拆長城巨石塊蓋大雁小雁塔藏佛骨舍利那般不知死活的用力找尋種種的玄奧的互補,無法是用那種蓋摩天樓般防震鋼筋一層一層硬幹硬施工地建起家廟及其紀念碑式地風光講究。彷彿只是在流亡的惡夜偶爾沒命回頭地邊逃邊找,有光就跟,無光就睡,但是,夢還是多得又哭又鬧,收了夢中的故事多了也還上道。有些夢裡的工地最後的收工中角色拖延到令人沒耐心,老是在無故地一起砍砍殺殺,老在反間或反高潮或翻轉的最後通牒,因為在夢中,我彷彿始終是趕不上大人們的神經兮兮的小孩,始終太相信這段祖父下山的故事是一種徵兆,是一種有些超度太久的鬼東西在鬼不鬼人不人的恐怖片最前頭作祟著。
        祖父帶著父親下山,這段山路充滿了暗示,複雜不只是從山上走到山下,從荒野走到城市。那段路是那個日據時代台灣政權轉移的陣痛中,被殖民地轉換殖民國之中最難講的某種歷史差錯。
        那個時候的歷史很糾纏,日本進入台灣的某種很深的連繫不得不地斷裂了,一如所有的亂世的流離,所有的古代與現代的斷裂,祖父帶著自己的病,疝氣的校長帶著自己的小孩,下山,但是失控了,不知出了什麼事的父親就站在田埂旁,在路邊哭,看著我祖父,一個家中他尊敬愛戴的父親,一個小學校威嚴肅穆的校長大人,一個殖民母國佩戴徽章的文官,一個他從小就最信任崇拜的大人,但是,卻古怪地出了事而生了病,完全不能動,只能躺在路上田埂旁,甚至那麼自重的老文人還猥瑣地抱著下體,像死了一樣地不動,很痛又不敢叫出聲地呻吟,就這樣,老撐到天快黑了,還沒辦法回家又沒辦法離開。
        這古怪的畫面或許就是這個島在那個時代的縮影,有一種更歪歪扭扭的國仇家恨的可憐,不只是那個時代要改朝換代換了皇帝換了語言文字的困難,而更是那個時代無法明說的古怪近乎猥瑣的陣痛。
        一如忍著自己猥瑣的病痛的父親還是不得不帶著兒子,還是得走上了那下山的山路。對我們這些不肖子孫而言,這陣痛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種祖父下體陣痛的經驗真的是那一個時代的紀念碑嗎?他真的用這種古怪的狀態來呼應更後來的子孫所面臨的他們那個年代改朝換代的陣痛。
        我有一個晚上甚至夢見自己變成小孩,和穿小學校長軍服的祖父走那段下山的路,天快黑前就出發了,我們沿著八卦山後山中山澗溪水的聲音,極清晰的鳥叫和蟲鳴,森林深處的更隱約的某種古怪的音響效果,往更遠山上的路上,或是一路在路上被咬,三斑家蚊,蜜蜂,或更多不明的蟲子。還看到彩色斑爛的蜥蜴。下山的路上,還有一路上打招呼的天快黑已經在掃地的小學旁的雜貨店老闆阿桑們,豆漿店老闆,山路上走進更深山前正在休息的獵人,風始終持續緩緩吹過的那種撫過但是充滿了更多很難明說的暗示,在這種沒有人的地方,所有的時間和地方的狀態都顯得出奇地變慢,壞掉的老時代水管的聲音,過橋的弧形,看到了祖父的小學旁某些像日據時代祕密軍事基地防空洞旁的那黝黑而巨大的一樓高的機器,和更多的老舊送風機在那老時代的坑口。
        還遇到很多日本人從小學校門口樓梯上山到這一帶最高的日本神社去祭拜,有人要上去有人要下來,他們說,上回全城被美軍B52轟炸機恐怖的大轟炸之後,那山上的神社非常地悲慘,完全沒有辦法想像地荒涼,連鳥居入口前最後的階梯都始終長滿了可怕的鬼東西,後山還有很多廢墟,很多還沒修好的廢棄的房子,太破碎的屋瓦,牆壁的夾層,木頭柱子,窗框門框,巨大的榕樹長進去了,亂草亂石,毀壞而頹的現場,磚牆外破木門還鎖著。那山上神社的鳥居走進去的石柱群,近乎廢墟。
        最後我在神社底座的最邊緣撒了一泡尿,因為尿急,或許是因為夢中的我想要像吳承恩藉孫悟空被自己愚弄那般自嘲,那般好高騖遠地想證明那神祗神通的邊界,或是純粹顯露自己的無心又無禮的愚蠢,或是更不自量力地妄想對神明的褻瀆,但是,看到那些日本神社裂柱廢墟上的那些補丁的痕跡,有一種奇怪的好像補償了一些什麼的感覺。
        我想那裡真的是那個時代的盡頭了,我該跟著下體始終在痛又假裝不痛的祖父繼續地往山下走。 
        那天黃昏本來只是跟祖父一如往常般地在小學校的後花園散散步,沒想到就往山下走了,走了一陣子之後祖父又想到去山旁那我從未去過的老神社,雖然我已經想去那神社好久可是始終因為種種原因而都沒法子去,或許是因為那地方太高太難上山,或是我太膽小或我也沒那麼好奇,在夢中的我好像已經住進祖父的小學校日本宿舍好久可是又好像不久,但是,我們上路時的山路上常常都沒有人,我覺得那種死寂真是整個八卦山最好的時光,因為太小的我好像一直錯過這種時光,甚至有點在逃避這種時光的太過令人不安,而且,那夢彷彿也還有很多別的事情一直讓我分心,或許,那麼小的我還並不知道我怎麼會來這山,不知道這日本小學校到底是什麼地方,或許不知道也沒辦法解釋我為何後來在這邊住下來,一如山上的我始終不知道後山上的風正疾起快速的飛跑而天上的雲正形貌猙獰黝黑到可能隨時會下雨,不知道登頂俯視可東眺臺灣海峽的黑水溝,不知道還可以看穿可切斷台灣腰腹那大度溪上的大度橋,不知道綿延山脈令人擔心的變天的風已然越來越大了好像快要下雨了,甚至更遠處的八卦山的種種人的風暴也已然激烈地開始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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