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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词的寂静──关于艾基的沉默诗学

发布: 2014-11-20 17:54 | 作者: 宋琳



        那么,艾基的语言策略是什么呢?在熙熙攘攘的现代潮流中他坚持以提高难度的抒情自处,他的诗歌为语言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沉默的古老属性。虽然他早年浸淫未来主义(曾在马雅可夫斯基博物馆工作过两年),撰文称赞过马雅可夫斯基、马列维奇和克列布尼科夫,最终却没有成为“宏大乌托邦”的信奉者。未来主义者挥舞着词的重锤,乐观地不肯停下来;艾基却带着歉疚不断地在诗中制造停顿,将测听到的来自事物之灵魂的微弱声音改写成诗歌。艾基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诗人,正是他让我相信技艺不是最高的难度。言说,以某种抑制的悲愤,不与集权式的诡辩苟同,遵循着“愈是深刻的感受,在表达上就愈是含糊不清”(梅特林克语)的原则,或毋宁说将不确定性归入“唯一的词”的“最高虚构”之沉默属性中,因为人失去语言慰藉的被迫的沉默是一种匮乏,不同于上帝的沉默和世界寂静。对于痛的当下感受而言,谈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为时尚早。
        哲学和神学在形态上无论怎样变异,都不能撇开苦难这一最古老的母题。荒诞的形式但于戏剧,幽默是现代小说的发明,留给诗歌的或许只有心灵史诗这一潜在的对话领域。我曾说过,真正的对话是与缺席者的对话,稍加引申,也是与他者话语建立的联系,即“为了距离的对话”──艾基的一首诗和一个访谈使用了这个相同的题目。对话馈赠了对话者从语言所接受的馈赠,诗人作为词语之蜜的采撷者,在往返中接近着内在生命的真实,当哲学致力于将概念变成奇思,诗歌则理应将苦难变成福音。
        回过头来审视语言的现代形态,我们会惊讶于那么多曾经支配人类精神活动的词语的死亡,诗人欲开拓新的表达空间,需要掌握一种“词语招魂术”。艾基复活词语的工作如此孤绝,鲜有伴侣,在深度的冥想中召唤神性复原的那种专注,需要多么大的虔诚!他对语言神启观念的重申是机具挑战意味的:
        是的:它是一神启的真
        (如同──为了你:激情)
        而乞求-杰作(如同
        我们可在铁-之上敲击)
        
        这是从《是的,诗人》中摘下的诗句,它的力度恰如其分,倔强得好比悼亡的呜咽。一个诗人对另一个罹难诗人的悼亡,其最紧要处莫过于从支吾破碎的痛楚中提纯出遽然的领悟,倘若诗人之死是与“带来条约的凶手”的遭逢,那么条约的虚伪性必定窃取了正义之名,在此严酷现实面前,词语仿佛是在铁这样的硬物上敲击出的音节,此外又能奢谈什么杰作呢?唯一可行的是在期待中守护“神启的真”,以再度减少“沉默降下时我们使真实蒙羞”的屈辱感。
        俄语并非艾基的母语,可以说,最初他只是一个俄语的他者。当他在帕斯杰尔纳克的鼓励下改用俄语写诗,这一事件本身是充满了巨大风险的。一般来说,几乎所有杰出的诗人都用母语写作,甚至有一种极端的观点认为用非母语写作是在撒谎。诗人被介定为母语的仆人或守护者,在道义上必须对它绝对忠诚,这也是精通多种外语的米沃什始终用波兰语写诗的原因。然而,贝克特发现,用作为外语的法语而不是他的母语英语写诗,更能全神贯注于“基本意义”,而避免了过度修饰。用外语写作获得成功的作家中,贝克特当然不是唯一的例子。从康拉德到米兰.昆德拉的序列里,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加上汉语的流亡者高行健。关于这个问题我不想扯得太远。
        艾基用俄语写诗始于1960年,即在帕斯杰尔纳克逝世之后不久。在与他的这位精神导师交往的过程中,他学到了很多东西,据艾基回忆,针对那种向外弛求的观念,帕斯杰尔纳克有一次对他说:“人们一般认为存在的最本质的意义是在彼岸,在他方世界。不!一切都在此处!我们是在美好的此处,而且神秘、奇迹、我们的无限性,俱在此处。”(《回头见/关于帕斯杰尔纳克》)这里表述的看法与流行的追求异国情调的现代观念是大相径庭的。艾基在《关于我的诗的一点提示》一文中也明确指出:“我从来在任何方面都避开异国情调。”他的田野意象和童年意象来自克楚瓦,他用大半生的时间不断重临出发之地,结果向我们揭示了一个秘密:返回并衔接更久远的传统,与通过更新词语的功能来更新诗意,这两者是可以像硬币的两面统一于一体的。
        艾基的诗歌向我们描述的世界是一个原初的、完整的世界,他的心理版图与童年经验中的自足世界相吻合,母宁说正是在对童年经验的不断回溯、追忆中,他发现了被遗忘的诗性基础,即宇宙纯洁性的基础。这种纯洁性随着文明的物质化进程受到了可怕的玷污,特别是被二十世纪的科学崇拜以及由此导致的灾难性的世界大战所威胁。作为在战后成长起来的那一代诗人,他知道只有重返童年的宇宙性,才能重获神和大地的恩典。艾基的沉默诗学让我本能地将他与神智学的寂静主义联系起来,这种学说认为在成人身上重建“孩童的心智”是稳定心理价值的必要途径。
        孩童状态是一种无遮蔽的本真状态,它的无辜性远离了理性和知识而褒有最初的纯洁,当天真被当作无知加以嘲笑时,人实际上是在为无想像力的意志辩护,而意志的命令式和贪婪正是暴政的权力特征;孩童状态不仅与最基本的人性相邻,也是一种正义诉求,它将坦率、天真,单纯以及神圣的东西置于心灵的呵护之下。华滋华斯说过“儿童是成人之父”,还说 “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希尼引用此一观点时指出“婴儿”(infant)一词的拉丁文意思是“不说出的”(unspoken),“而婴儿的话语即是诗的来源。那就是不说出的部分。”(见吴德安《“婴儿”的启迪——希尼访谈录》)艾基是“婴儿的话语”的最出色的倾听者,他完成于1983年的诗集《维尔尼卡之书》就是一本日常性“文学”修复和父性温柔之间的半翻译体的书,作为对刚出生的女儿维尔尼卡的整整半年的观察笔记,从诗集的命名我们知道,书的真正作者是维尔尼卡,她那“不说出的”小生命状态超越了所有“说出的”,这位妈妈-婴儿将摇篮边那个摇头晃脑的男人想像成白色甜蛋糕,而她那咿咿呀呀的寂静主义则给于存在之诗以必要的元音。在她身边他看起来更接近一个燃烧的宇宙-孩子。
        童年世界观的三要素:房子──基本观察点;田野──开阔自由的视觉;森林──封闭集中的听觉,作为诗意的原初经验构成艾基诗学的核心。田野在他所有阶段的诗中都占有主导性地位,是他诗意世界的基本元素,同时也构成了使精神安居其中的背景性的东西,这个浸透人之劳作的空间作为平缓开阔的发光体向着天际和部落时代延伸,似乎取消了时间。田野与森林、天空一样具有原始的恒定性,在俄罗斯,在艾基的故乡克楚亚,田野也是他的声音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田野里走着一个男人
        他就像声音和呼吸
        在树和树之间他似乎在等待
        第一次被授予名称
        这是艾基去世前不久写下的诗篇。我们可以想像,诗中那个男人是最后一次走过田野,像往常那样,他同遇见的每一棵树亲切地打着招呼。作为一个拥有太少东西的人,他忧虑的却是太多。因为他知道:只需一个不精确的词就足以“弄脏”整个地区 。
        
        (二00七年,八月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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