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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遇到的朋友

发布: 2014-10-31 15:25 | 作者: 何葆国



        我静静地听林桂娟说着,我好像在眼前看到了相应的画面,那个曲洪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个貌似很遥远的年代,又回到了我的面前。那件告密的事,看来对曲洪康影响太大了,几乎就是毁灭了他,这里面固然有他个人的性格因素,但是在时代现实的滚滚车轮下,一个人有时就像一粒尘埃。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我想我一定保持缄默,不让自己背负终生不安的良心债。
        就这样。林桂娟说,她咽了口水,接着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那个告密的人是方新斌。
        不,是我!我几乎叫了起来。那时辅导员单独找我谈话,我为了要一个较好的分配,就说了曲洪康一些坏话,不久他就被处分了。我就是那个告密者,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为此备受良心的折磨。
        林桂娟静静地听我说完,说,曲洪康只认定告密者是方新斌,那时辅导员找他谈话,要他承认错误,他拒不承认,辅导员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抖了一下,说人家外校的都写信来检举你了,当然不可能给他看信,但他一眼瞥到信封上几个字,就认出是方新斌的字。毕业分配回到马铺,曲洪康去找过方新斌,当场质问他,方新斌并不否认告密,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响应上面的号召,还劝告曲洪康提高思想认识什么的,认清形势、顺应时代什么的,曲洪康唾了他一口,扭头就走。
        我好像看到曲洪康那毅然决然转身离去的背影,可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呢?
        不瞒你说吧,方新斌也追过我,但我选择了曲洪康,所以他对曲洪康是忌恨的,这种恨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一株毒苗,有了肥料它就疯长起来。人家分配回到马铺后,一直混得非常风光,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八面玲珑,平步青云,这个社会越来越变得适宜他们这种人,让他们都变成了成功人士,而曲洪康那样一根筋的人,却是越来越不合时宜,幸好,曲洪康走了。林桂娟说完,徐徐呼出一口大气。我感觉她也是一个内心封闭了许久的人,今天这么坦诚相告,对她来说,也是把郁积在心里的所有苦闷全部排谴而出了。
        我真不知道有方新斌这回事,我一直以为是我在辅导员面前说过曲洪康坏话,是我害了他,我一直感觉到良心不安,特别是最近几年,常常从恶梦中醒来,我很后悔当年说过那样的话,我一直在忏悔……我说。
        好了,你有忏悔就好,现在也不用说太多了,反正都过去了。林桂娟说。
        是的,事情过去了,曲洪康也走了,说实在的,刚才听你说到方新斌的事,我心里宽松了一些,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亏欠曲洪康的。我说。
        曲洪康脾气太犟了,他本来可以不用落得这么悲惨,这就是性格的悲剧吧,你看方新斌,混得那么风生水起。林桂娟说。
        他也来参加了曲洪康和葬礼,或许他内心里也是愧疚的。我说。
        或许吧,谁知道?看他那天的样子,好像出席官方酒会,满脸的虚伪,我是感觉不到他的愧疚,他目前应该还没有这个境界。林桂娟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突然,林桂娟问,你是怎么知道曲洪康的死讯呢?
        我说,是呀,很奇怪,我QQ上有一个从没聊过的好友,没头像,没资料,也不知男女,ID叫作六月雪,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他,其实我是常常挂着QQ上线,一般听些歌看些新闻,极少聊天的,今天凌晨五点多,我从恶梦中醒来,再也没睡着,就打开了手机,突然看到这个六月雪昨天晚上给我的留言,他说,曲洪康死了,你要是有空就来送他一下吧,他家在马铺县建设路文川巷。其实毕业后我就没和曲洪康联系过,我也不知道打电话找哪个同学证实,但我丝毫没怀疑过这可能是开玩笑,我觉得这肯定就是真的,马上爬起床,往车站跑,总算搭上了开往马铺的早班车……
        林桂娟说,你想知道这个通知你的六月雪是谁吗?就是我。
        我猛地吃了一惊。
        
        5
        马铺的这个晚上是我这几年来睡得最踏实、最安稳的一天。林桂娟五点半赶回家给老人做饭,她说这两天太累,晚上要早点睡,不过来陪我了,明天上午还有课,如果我没走的话,明天中午再请我吃饭。我感谢了她的好意和好心,表示我自己安排就行了。临别时我们非常郑重其事地握了一下手。我独自在马铺江滨公园走了走,坐在江岸的木椅上发呆,天完全黑了才缓缓走回旅馆,在街上一家小吃店我吃了一碗鱼粥,就回到了旅馆房间。洗了个澡,我无意中翻到方新斌风光无限的名片,突然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想想还是作罢。这时大概九点半,我就上床睡觉了,神奇般一觉睡到天亮。
        旅馆没有提供早餐,我到街上小店吃了一碗豆花粉条,发现钱包里除了零票,连一张百元红钞也没有,等会还要结算住宿费,还要买车票,便到自动柜员机去取现金。插入一张建行卡,显示余额还有64.19元,我再换一张工行卡,我就这么两张卡,我记得其中一张卡至少应该还有几百元的。嘀的一声,那卡的余额数字出来了,我心里咚地一跳。89元,居然只有89元!这可怎么办?住宿费、车票……这个小城,除了林桂娟、方新斌,我不认识第三个人,想了想我还是拨通了林桂娟的手机。
        我在电话里简要地讲述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很艰难地向林桂娟开口借钱,只要500元,付住宿费买车票,只要我能回到福州就行。林桂娟连声道歉说她现在走不开,如若我早上要回福州,她马上给旅馆老板打电话,让旅馆老板先预借给我。
        想起来,这应该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向人借钱,而且是向一个女人借钱。我知道这几年来我的财务一直陷在危机中,给曲洪康的奠金和给他母亲的红包已经倾尽了我的所有,那时我只有一个很世俗的的念头,就是用钱来赎回良心上的不安。
        刚刚走回到旅馆,老板从总台后面站起身,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林老师交代我给你的。我接过信封道了谢,回到房间打开信封,里面有900元。我只借500元,林桂娟有点客气了。收拾好行李,我到总台结帐,老板说林老师交代了,由她来结帐。我再次向老板道了谢,出旅馆叫了一辆三轮车前往汽车站。
        在三轮车嘎吱嘎吱的响声里,我微微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这时我听到口袋里手机嘀的一声,是短信的声音,拿出来一看,正是林桂娟发来的短信:
        实在不好意思,上午无法送你,我听曲洪康堂兄说,你包了很多奠金,也给他母亲很大包红包,其实我知道你这几年经济并不宽裕。好了,希望你从此放下思想包袱,好好生活。活着应该还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收回手机,心想回福州再回复她。这时,三轮车边有一辆汽车嘀嘀嘀地鸣着喇叭,我扭头一看,减速的汽车摇下了车窗,正是方新斌,他伸出一只手向我招呼了一下,说你到哪啊,老朋友?我到福州开会,顺道可以坐我的车,就是拐道送你回家也行,呵呵,你到哪啊?
        我心想,这么好,可以搭顺风车。要不要搭?转念一想,我向他摇摇头,说我不到福州,我还呆在这里。
        方新斌说,那好,我先走,福州开会呢,你有空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们这么多年老朋友了,到时好好聚一聚。
        我说,你走吧,再见。
        方新斌的汽车超过我的三轮车,向前跑了。车屁股上几块光斑闪晃着,倏地消失。他的车越来越快,而我的三轮车依旧是慢悠悠的,我想,我们到底不是同一个道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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