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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遇到的朋友

发布: 2014-10-31 15:25 | 作者: 何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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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叫着,这瘪气的橡皮轮下的巷道越拉越长,像老电影的胶片一样拉出一段幽暗阴晦的慢镜头。我的目光从路面上抬起来,巷子两边的老房子高低起伏,青墙红瓦,墙头有若干丛野草摇摆着,散发出一股久远的隐秘的气息,间或一两幢墙面新贴了瓷砖的,反而像贴了一块狗皮膏药一样显眼和恶俗。
        三轮车嘎地停住,前面巷道里突然涌出一阵响器的声音,像溃堤的水一样唏哩哗啦地漫过来。
        到了,就在前面,不好掉头。三轮车夫说。
        我下了车,给了车夫5块钱,这是事先说好的价格,车夫似乎还很有教养地说了一声谢谢。我什么也没说,就迎着响器的声音往小巷深处走去。
        那锣鼓、唢呐、铙钹混响的声音猛烈、急促,暴风骤雨似地奏出一个高潮,便缓缓地回落,化作春雨嘀嘀嗒嗒的绵绵不尽。在这些响器的声音里,我听不到任何的悲伤,我的心却是迅速地滑落到悲伤的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些往日的旧时光像一个个气泡从心底里冒出来。
        前面就是响器班,还有一些看不出身份的人,他们有的坐在长凳上,有的坐在塑料椅上,更多的人走动着,在人群中一边穿行一边大声说着什么,那是小巷里较为空旷的一块空地,但是办丧事的人们和物件把巷道挤占得满满当当。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至少我感觉有几道目光投射过来都是冷漠的。我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拙劣的毛笔字写着“曲府治丧”,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看不清,墙角靠着三把花圈,软塌塌的直往下坠。响器淅淅沥沥的打住了,突然一个尖锐的哭声拉长着往高音飙去,两个穿着戏服的女子踮着碎步,从两侧亮相而出,抖着水袖向面前架在两张板凳上的铁棺材扑去,单膝跪地,一边抚着铁棺材做捶打状,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哭调。我知道这就是哭丧,那两个浓装艳抹的女子呼天抢地,声泪俱下,我一点也听不懂她们所唱的词,她们的哭丧带有很明显的表演成分,说到底,这是给人看的,而且要赚人的钱,不过她们还是敬业的,哭得脸都变形了,泪水把脸上的脂粉冲刷得五彩斑斓乱七八糟。我看到那铁棺材前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立着一个带黑布的相框,相框里的彩照正是我久违二十多年的曲洪康,但他分明又不是过去的那个曲洪康,此时,在哭丧女子的哭腔里,我耳边响起二十几年前曲洪康咆哮般的哭号,那个人心慌慌的时节,我们站在文科楼的屋顶上,夜幕像一张网笼罩着我们,他冲着苍穹发出那声长号之后,整个校区、整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越发安静地沉寂下来了,只是我们各自的心里仍旧兵荒马乱,不可收拾。
        那两个哭丧的女子余音袅袅地结束了,从袖口里抽出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脸。终于有个中年人走到我面前,细眼睛、厚嘴唇,从神形上看,和曲洪康有几点相似,他用本地话问我,我听不懂但猜得出意思,我说,我是洪康的大学同学,来送送他。他哦了一声,立即伸出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用普通话说,你从福州来吧?辛苦了,我是洪康他堂兄,叫江康,来,这边坐,歇会儿。
        江康把我拉到一张方桌前的板凳上坐下,桌上摊着记帐的本子,看得出他是主事的人,我屁股在板凳上沾一下又抬起来,就拉开手提包掏出一只信封,放到桌上说,这是我的奠金,略表一点心意。江康坐了下来,也不多言语,当他抽出信封里的一叠红色百元钞票时,似乎怔了一下,接着便很专注地很熟练地点起钞票。我看着他的两根手指快速地点着钞票,看了一会,把眼光转向左侧的角落,那里垒了土灶,有人用大勺子从大锅里一下一下地舀出汤汤水水,高声地招呼着什么,几个人围拢了过去。
        江康点数完毕,一共89张,他的手指像是僵在了空中。我隐约听说马铺习俗,奠金不论多少,所送的钞票张数一定要奇数。这8900元的奠金数额令江康很意外,也很感动似的,他连忙站起身,又握住我的手,说你真是太、太……洪康有你这样的同学,也真是难得,哎呀,你真是太、太……他边说边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我抽出手来,用手势示意他不要客气,然后向他询问洪康这些年来的基本概况,江康笼统而简要地解答了几句。有人端着大碗,一边呼呼呼地吃着面,一边走过来请我们。江康说,我给你弄一碗卤面。我说,等会,我想先看一看曲康,顺便再看一下她母亲。江康望了一眼那铁棺材,说还在屋里呢,择时是两点半出殡,到时殡仪馆的车会来。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带着我往老厝里走去。
        这是一座两进两厢房的老厝,两进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江康走到天井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我跟着他走上后进的石阶,那后进的中心应该是个主厅或主房,此时门板已经拆开了,对外敞开着一切,那里面有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很难说是个成年人,几乎就是个少年儿童,穿着超大的裤子和西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偶人,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这就是曲洪康?我心里哆嗦了一下。
        曲江康走到了床前,揭开曲洪康脸上的白布,我的眼睛只是一瞥,不敢直视,立即转移开了。那脸几乎就是一个骷髅。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曲江康放下白布说,这肝癌晚期,把他折磨得不成个人样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遗体就是曲洪康,我恍然觉得这像是一个梦,是的,一个噩梦。我先于江康退了出来,站在天井里,抬起头往天空看了看,我感觉有一颗泪悬挂在眼眶边要落下来了,我低下头,眼泪应声落下,在我心里溅起一个巨大的响声。
        江康也走了出来,指着厢房说,他母亲在这,生病好多年,这大半年都起不了床。
        还没走进洪康母亲的屋子里,就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光线不大好,我看到床上模糊一团,和刚刚看到的曲洪康差不多,也像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偶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鼻孔微微在出气,喉咙里响着想要咳痰却咳不出的浊音。江康走近到她的床前,稍微低着头,用本地话大声地说着什么,大意应该是有个洪康的同学来看你了。她全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看到她两只眼睛糊满黄色分泌液,压根无法睁开。
        江康扭头对我说,她就这样了。
        我没说什么,从手提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只信封,递给江康说,我的一点心意,给老人家补贴一点家用。
        江康伸出手来,又立即僵住了,两只手在胸前搓了几下,说这个这个,你太多礼了……你不知道,洪康原来是有个亲妹妹的,就在洪康毕业那年,莫明其妙地失踪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洪康他母亲这几年生病,洪康也是照料不了的,都是我们几个堂兄妹在帮他照料,你看现在洪康也过世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我只能替他担起养老送终这个担子。
        我说,你辛苦了,说着把信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江康接过了信封,连声地说,多谢多谢,你真是太、太有情义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微微咧了一下嘴。
        江康说,来,到外面我弄碗卤面给你吃,中午将就一点。
        我便随他往外走。江康说,你是怎么知道洪康去世的消息呢?我们都没通知他外地的同学,其实也没联系方式,通知不了,我听洪康说过你,他说你们同班还同宿舍,一直走得比较近,你是怎么知道他去世的呢?
        哦,他还说过什么吗?我问。
        没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不爱说话。江康说。
        我们走出老厝,江康带着我往大灶那边走去,此时,不论坐着还是站着,所有人手里都端着一只碗,唏唏嗦嗦地吃着热汽腾腾的面,吃声此起彼伏,形成一个多声部的交响。我看到那两个穿戏服的女子也手捧大碗,吃得欢快,还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江康弯腰从地上的箩筐里取了一只碗,走到一张圆桌前,用筷子挟了一团面到碗里,然后操起勺子浇上卤汤。这就是闽南的卤面,我到厦门时吃过,我看到江康把满满一大碗卤面端过来时,只好拉出手提包的长带子,斜肩背起来,然后从江康手里接过一碗卤面和一双筷子。
        我也是有些饿了,但我不敢像其他人那样放肆地吃得山响,卤汤比较烫嘴,我感觉舌头被烫了一下。此时,有个女人拿着一张塑料凳子走到我跟前,问道,你还认得我吗?
        我舌头又被烫了一下,定睛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面影和名字,闪过去之后便是一阵空白。
        女人把塑料凳子放到地上,示意我坐下,看着我说,林桂娟,想起来没有?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原来是林桂娟,曲洪康的高中同学,也是我们师大同一年级但不同系的校友,当年她常常到我们宿舍找曲洪康,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军区俱乐部看过内部电影,曲洪康也带我到过一次她们的女生宿舍。自从1989年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我只能说,时间真是很残酷,如果是在街上偶然相遇,她不说自己的姓名,我是怎么也认不出来的。
        你坐吧,坐着吃。林桂娟指着塑料凳子说。
        我没坐,但加快速度把碗里的卤面吃完了。江康走过来说,再吃一碗。他看见我和林桂娟面对面站着,疑惑地问我说,你们认识?
        我说,嗯,老朋友,二十多年了。
        江康哦了一声,拿过我手里的碗就往圆桌走去,我说,我不吃了,真的,我吃不下了。
        你别客气啊,一碗哪会饱?江康说。
        我现在吃不下。我说。
        他不吃就算了,我等会带他到外面店里吃。林桂娟对江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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