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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遇到的朋友

发布: 2014-10-31 15:25 | 作者: 何葆国



        江康没再坚持,有人来找他,他就一边忙去了。吃饱了肚子的响器班各就各位,锣鼓唢呐又响起来了,那两个穿戏服的女子对着手上的小镜子,开始给自己补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只有我,此时,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多余人。我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大早从福州赶到马铺这个小城来送别曲洪康?只是为了弥补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愧疚吗?只是为了自己的内心今后免于不安吗?
        响器班停歇下来,那两个哭丧的女子又粉墨登场了,她们扑在铁棺材(现在我知道那是个空棺材)上,做着各种仰天长啸、捶胸顿足的动作,哭喊声尖利而凄惨。
        我转身走到了角落里,不知为什么,胃里一阵翻涌,我用手在肚子上揉搓几下,还是禁不住恶心,蹲在墙角往水沟里呕吐起来。那两个女子的哭丧声盖住了我的呕吐声。刚刚吃下的那碗卤面全部被我吐出来了。
        你怎么啦?背后传来林桂娟的声音。
        我连忙站起身,用手抹了一把嘴说,没事。
        你不要紧吧?中暑还是中毒?林桂娟关切地问。
        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不要紧。
        林桂娟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准备搀扶我,但还没有具体实施,又把手收了回去,她说,我带你去休息会儿吧,你晚上总要住的,我带你去一个同事开的家庭旅馆,就在外面大街上。
        我想了想说,好吧。
        
        2
        这是一间刚开业不久的家庭旅馆,装修得俗气,但条件设施不错,我要了一个单间,比我想象的要大许多,临街的窗前还有一对沙发,方几上有整套的茶具。
        林桂娟向老板要了两包铁观音上来,实际上我是不大喝茶的,一般喝白开水,林桂娟说,我来泡,便开始忙着取水、烧水、洗茶具。我把自己整个人安放在沙发里,徐徐呼了一口气。
        你变化也不小,要是在街上见到,我也不敢认。在卫生间洗茶具的林桂娟说。
        头都有点秃了,也是,奔五了。我说。
        我毕业后就没回去过学校,我们有开同学会,我没去,你们有开吗?林桂娟说。
        我们也有开,2004年开一次,2009年又开一次,我都没去。我说。
        林桂娟端着洗好的茶具走出来,烧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她把茶具冲烫一遍,开了一袋茶叶倒在茶壶里,冲入开水,倒出两杯茶,我伸手就要端起一杯,她说这是第一冲,洗茶的,不能喝。我等她第二冲泡出了两杯茶,才端起一杯喝到嘴里,也没喝出什么妙处,只觉得口渴了。
        我差不多连喝了三杯,林桂娟才端起一杯,放到嘴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吱的一声,然后又啜一口。我知道闽南人喝茶都这副德性,他们嘲笑我这样喝茶是牛饮。
        毕业这么多年,你都做了些什么?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情况?林桂娟说,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就像在课堂上老师提问学生一样。
        好吧,我说。我说着把身子坐挺了一些,我听到自己的音调里拖着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的叙述是寡淡无味的,我好像是在说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经历,我眼前像是有一组黑白电影的镜头慢慢摇过去,墙上没有撕干净的标语,宿舍楼通道上贴满了各种紧急通知,有人在走廊上喝啤酒,然后把酒瓶子砸碎在地上……这些画面近年来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当然我不用跟林桂娟讲述这些,她也是同一时代的过来人,应该感同身受。我说,我毕业后,分到福州的一所中专学校,在那一年算是相当好的分配,我上了6年的课,这期间结婚生子,1996年我停薪留职下海了,到泉州做生意,开头与人合伙,后来自己单干,亏得一塌糊涂,2000年我赶紧回到学校,上课上不了,就承包学校的食堂,这回赚了,赚得挺好,但学校换了新校长之后,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先是被举报,接着被双规,不久移送司法处理,贪污罪,我贪污了自己赚的钱,然后被判刑4年半,这期间离了婚,坐了3年半的牢,2009年9月出来,做点小生意,聊以为生,就这样。
        你的经历比较曲折,你还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林桂娟说。
        说说你吧。我说。
        我毕业后,分配回来马铺,先是在一个乡镇中学教了3年书,然后调到马铺一中,就一直教到现在,这前后都二十几年了,去年我儿子都考上大学了,老公现在一个乡下当副乡长,就这样。林桂娟说。
        我发现林桂娟最后模仿了我的用词和语气,我认真看了她一眼,然后非常认真地说,林桂娟,你当年和曲洪康是不是在谈恋爱?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们的情况?虽然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但我这些年来不知为什么,总是想起读大学的那些往事。希望你,告诉我。
        林桂娟低下头,低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时泪花闪闪的,说曲洪康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正是因为他死了,有些话才可以敞开来说,不是因为他死了,我也不会来到马铺,也不会在葬礼上遇到你。我说。
        其实、其实……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说起来非常遥远。林桂娟说。
        时间是过去了许久,可是我总感觉就在眼前一样,历历在目。我说。
        林桂娟又低下了头,起身往卫生间走去,砰地把门关上,我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是用手堵住嘴巴从指缝间流出来的内心的恸哭。
        我一时惶然,不知所措了。林桂娟从卫生间走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这笑有些刻意,也有些酸涩,可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送洪康最后一程。林桂娟说。
        我默默站起身。
        
        3
        旅馆出来不远的巷道口停着殡仪馆的车,我们赶紧往小巷里大步走去。那锣鼓、唢呐和铙钹奏出一个个高潮,持续不断地轰鸣着,所有人已经起立,列成了几个纵队。那铁棺材套上了棺罩和两根圆木担,我知道曲洪康已经在里面,这个惨遭病魔摧残的老同学,此时,我们的距离只有几步,却是阴阳两隔。我的眼泪失控地夺眶而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怀抱遗像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曲洪康无妻无子,他只能是曲江康或其他堂兄弟的儿子,接着是一中年人执一纸旗幡,下来便是四个男子抓着圆木担,抬起了铁棺材,那两个哭丧的女子紧随其后,踮着碎步,载歌载舞似的,响器班继续着高潮迭起的吹吹打打,最后便是我们这些七零八落的送葬的人。林桂娟从斜刺里跑来,往我肩膀上搭了一块毛巾,这是马铺的习俗吧,我看见周围送葬的人肩上都搭着一块毛巾。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在小巷里,有人从后面跑上来,手里抓着两把被遗忘的花圈,嘴里嚷嚷着什么,跑到那缓缓移动的铁棺材边,把花圈压在铁棺材的棺罩上,抬铁棺材的几个男子不满地骂了几声,花圈上的纸花落了一地。
        我和林桂娟几乎并排走着,我们都低着头,我无法揣测她此时的心情,实际上我也说不清自己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很多往事涌到心头,有曲洪康留在宿舍里的音容笑貌,还有他站在文科楼顶上那一声长啸,现在,这一切,随着曲洪康即将化为一把灰,也能化为一股青烟飘散该多好。在我的前后有人边走边搭话,还有人停下来接手机。这个约摸二三十人的送葬队列越发地零乱,倒是前面那两个哭丧的女子和响器班步调一致,有板有眼,维护着这个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和严肃感。
        走出小巷,送葬队伍折成了几段,抬铁棺材的那四个男子大步走到殡仪馆专车的屁股后面,车后门已经洞开,他们从肩上卸下圆木担,铁棺材砰地被撂到地上,我不知道里面的曲洪康是否摔痛了?或许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次痛了。有人拿下棺罩上面的花圈掼在地上,然后取下棺罩,两个男子用手抬起铁棺材,一头搁在车厢上,猛力往前一推,整个铁棺材就全部滑进了车厢。我看到曲江康等人上了车,然后车的两扇门合上了,车喀隆喀隆地开走。
        我和林桂娟目送着,那车拐个弯就消失了。我和林桂娟收回眼光,相视一眼,无言以对。送葬队伍就地解散,那两个哭丧的女子眉开眼笑地说起什么,响器班也各自收起家伙,分头散开了。耳边失去了那些热闹的响声,整个场面就像墓地一样荒凉。
        有人在我肩膀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穿着很整齐,他摘下墨镜对我咧嘴笑了一下,但我还是想不起这个人。他年纪似乎比我小一点,保养良好,脸色红润。
        记不得我啦?我可认得出你。那人说着又把墨镜戴上。
        我差点就要叫出这个人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叫不出,摇了一下头。
        我是方新斌。
        当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我已经想起这个人了,他是曲洪康的高中同学,也是同年考上福州的大学,只不过他在另外一所学校,经常到我们宿舍来找曲洪康,有一次曲洪康不知去哪,我还招待他在食堂吃过饭。他应该也是来送别曲洪康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他,对了,他也是林桂娟的高中同学,有一次曲洪康请吃拌面,他和林桂娟都在场,我听着他们三个马铺老乡唧哩呱啦说着鸟语,还当众表示了不满。
        想起来了吧?方新斌一只手向我握过来,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同时递到我手上。
        是你。我没握他的手,只是接过他的名片。
        有空联系我,名片上都有手机,老朋友了,有空好好聊,我现在还有事,我先走了。方新斌说着向我挥了一下手,也未等我的反应,便向街道对面停着的一辆红色轿车走去。
        我看了一下名片,置顶的是“马铺县烟草专卖局局长”,下面还有一堆排得很拥挤的头衔:马铺县政协常委、马铺县商会常务副会长、马铺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马铺县收藏家学会顾问、马铺县见义勇为基金会副理事长、马铺县游泳协会名誉会长、马铺县兰花学会副秘书长。再抬头看他,他已经钻进那红色车里,车向前开走了。
        林桂娟不知从哪冒出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说,这个方新斌你没看到吗?
        别说他。林桂娟说。地上飘着花圈上散落下来的纸花和纸条,她看见一张纸条便踩了一脚上去,然后挪开了鞋子,我发现那印着鞋痕的纸条上有“新斌”两个字,这应该是方新斌所送的花圈上的纸条。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怔怔地看她。
        走,我们去吃饭,你该饿坏了。林桂娟说。
         
        4
        这肯定不能算是午餐,也不能说是晚餐,尴尬的时间注定了这餐饭的特别。在旅馆楼下的这家小饭店里,我和林桂娟开了一间包厢,隔着一张大圆桌,各怀心思,等待着上菜。此时,我们都感觉到饿了,必须吃饱肚子,才有力气说话,才有力气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我们的主食——炒粉条和菜接二连三地上来了。没有客套和谦让,抄起筷子、汤匙和勺子,埋头不语,风卷残云。等最后一道菜上来时,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林桂娟说,你真是饿坏了。我说,你也吃不少。林桂娟说,是呀,其实中午在那边,我都没吃卤面。
        就这样,我们吃饱了肚子,隔着一张圆桌相视了一眼,我相信她能明白我眼神里的期待。
        记忆中的林桂娟快人快语,像一只百灵鸟,但那是上世纪的事情了,岁月流逝,把她变成了一个稍显木讷、语速滞缓的中老年妇女。如果不是因为曲洪康,我不可能认识她,也正是因为曲洪康的葬礼,我们阔别二十几年后再度相逢。曲洪康是我们之间绕不过去的一块石头,牢牢地嵌入我们这大半生的时光里。
        说说吧,你刚才为什么一脚踩住地上那写有方新斌名字的纸条?我说。
        这个,我从曲洪康说起吧,我和曲洪康的关系,应该说是彼此的初恋,但那个年代很单纯,我们只是牵牵手,什么也没做过,你也知道,曲洪康很上进,功课也很好,他想毕业分回马铺,因为他父亲死得早,家里有一个母亲还有一个在读高中的妹妹,他想回到马铺一中教书,教书是他喜欢的事,同时也可以照顾到家里,但是毕业前,发生了那么大件的事情,当时大家差不多都上街了吧,一般上街也没什么事,当然那年大家分配都不如以前,这时,有人写信向学校和系里告密,举报曲洪康游行时发表过演讲,还是几张大字报的拟稿人,你也知道,当时学校不分青红皂白,曲洪康就被记过处分,分回马铺后,因为是犯了重大政治错误的人,他无法留在城里,被分配到当时马铺最偏远的一个乡村学校,也就在那时,他主动提出跟我分手,蹊跷的是,曲洪康的妹妹也在那年突然失踪了,至今二十多年下落不明,你没见过,他妹妹长得很漂亮的,正是从那时开始,曲洪康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抽烟、酗酒、打架,还有赌博,他在乡下一直无法调动,跟学校领导和同事的关系也搞得非常差,我跟他写过信,希望他振作一点,被他回信骂得狗血喷头,不久我结婚了,我也不便和他再有什么联系,后来他从学校辞职,跑到了厦门,我不大清楚他做的什么,反正混得不大好,但这期间他在厦门和一个安徽还是河北的女人结婚,有一年春节我在马铺街头遇见过他和那个女人,怎么说呢,长得很丑,后来就听说他离婚了,离开厦门去了广东,然后就是2006年吧,他回来了,孤身一人,回到老街上和他母亲一起住在老厝里,看样子他离发财很远,甚至可以说穷困潦倒,度日维艰,他深居简出,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不上网,从不与人联系,我见过他一次,你无法想象,他穿得非常脏,头发乱,胡子长,非常邋遢,全身散发一股异味,看起来几乎就是一个拾破烂的流浪者,你要是回想起他八十年代的样子,意气风发的,踌躇满志的,你真的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听说他是2010年感觉得了重症的,也没去治,就偶尔喝一些中草药,终于挺到了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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