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樣的話，彷彿真是甚麼事了。李恬乖乖的，沒有反抗過的李恬，她完全不知道說甚麼，光是發了呆，任人擺佈。維廉的手壓緊在肩上，抓緊著她胳膊。她自己則斜擠在維廉的腋下，貼著他身體。維廉身上乾燥，粉粉的香味，帶了煙草的火氣。所有的氣味鬆成了粉塊，漫天飄灑著。他身子厚厚硬硬的。
維廉說：「路很快就完了。」
兩人挨擠著向前走。路一下就會完了。李恬整個人尖銳起來，全部的感官集中了，她閉著眼，所有的一切，氣味，呼息，微熱的手掌，厚實的身體。
一生也許只有這一次，李恬有強烈的感覺要去愛一個人。無邊的黑暗像厚布悶著人，她跟維廉都沒有形體，光是兩團熱，光是輕微的呼息聲，他們在另外的世界裏，不需要形體與思想言語的世界，只有感覺。
可是維廉只是攬緊了她，雖然是親密的動作，他行來十分正派。手按在李恬肩臂上，一動不動。到了比較亮的地方，他就鬆了手。
李恬被放開來。她垂著臉，心裏熱熱的很難過。維廉完全沒有她這些感覺。另外她想到維廉或者會知道她心上的波動。她覺得慚愧極了。
兩人又各自走路。維廉把手插進口袋。很體貼問她：「女孩子怕黑，都是？」
李恬應：「是。」
他的臉發黑，眸子的部分暗了，幾乎像黑的。
他又說：「等下回來，再保護你？」
「嗯。」
李恬突然要大笑。她用手掩住了口，用深呼吸抑制過去。維廉說：「為甚麼是茶？」
他小心的講話，倒是很肯練習國語。
李恬頂回去：「為甚麼不是茶？」
「為甚麼不是茶？」維廉的手中在空中繞了繞。然後他笑了，做手勢：「為甚麼喝茶、喝酒？」
又變成陌生的外國人了，甚麼也不懂，連醒酒茶都不懂。李恬說：「要說很長很長哦。」
她把手掌向兩邊拉開，比「長」的手勢。跟外國人說話像跟小孩講話似的。她說：「你注意聽哦。」用手指點腦袋，點耳朵。
維廉專注的看她，帶著笑。那是對同是人類的好感與善意，其他的沒有。
李恬說：「茶裏面有甚麼，成份，你知道嗎？」
她很高興有分人心神的事可以做。
五
兩人剛進門，裏面先嚷起來：「回來了回來了。」
「甚麼事？」
「茶葉呢？」兆國邊問邊來把茶葉拿了去。桌邊上已經沒有人了，碗盤瓶子茶杯攤得滿桌。小招他們的臥室門半開著，裏面聲音亂亂的。
張介直走出來，看到李恬，也是一寬的神情：「噯，回來了。買到茶沒有？」
「買到了，是龍井。」
姚姚跟他女朋友也出來了。見到李恬，笑一下算是招呼。李恬問：「怎麼啦？」
氣氛有點不對。
張介直拐了張椅子坐下來，說：「甚麼怎麼啦！自己找的嘛！不能喝猛灌。」
「這不知有沒有效哦？」兆國端了杯茶過來，茶葉滿滿的，快到杯口了。就他還有點笑意，跟李恬說：「小招醉了。」
他匆匆又進了屋內。
李恬跟進去。小招閉目躺著，臉煞白，半袒著胸，出的汗把衣衫全透溼了，頭髮也是溼的，乍看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他聽到人進來，張了眼看，沒表情，就那麼死死的盯了李恬一會兒，突然偏過臉去。
兆國示意李恬出去。李恬出來，兆國又喊她：「你把門關上。」
她關了門出來。
屋外頭眾人隨意說著話。張介直連說兩句：「真瘋，瘋呢！」
姚姚摟著他女朋友，兩人始終是那麼親熱。他說話的時候那女孩又跟他挨緊了些：「就是昨天？」
「是昨天。」維廉說：「他到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了。」
張介直像生了氣，聲音放的好大：「瘋嘛！遇到這種事，他還來玩。」
李恬一句也聽不懂，她倚著門。維廉抬頭跟她微笑，拖了張椅子到身邊來，拍拍椅面。李恬走過去坐下了。
張介直看著她。他也是老實人，臉上那忿忿表情沒收回去，倒像在跟李恬生氣：「小招這傢伙。」他把頭又別開去。
兆國出來，一樣掩上門。他在李恬旁邊找了個位子坐下。
大家全都默默著。
之後，臥室裏傳出猛烈的撞東西的聲音。又有含含糊糊的詈罵聲，像裏頭有好幾個人在廝打。
兆國說：「讓他發洩一下也好。」
他端端坐著，倒像個出主意的人。
李恬覺得窒悶，這屋子裏出了點甚麼事，大家全知道，就連沒留在屋裏的維廉都知道，就她一個人蒙在鼓裏。
姚姚嘆了口長氣：「唉！」
就像應合這句長嘆，屋裏的動靜突然停了。換成了遙遠的風聲般模糊的嗚咽，是小招在哭，很小聲，像頭受了傷的動物般哀弱無助的嗚咽著，漸漸的聲音大了，夾著喘氣、咳嗽，還有含混的怒罵。
張介直先想推門進去，兆國攔他：「讓他發洩發洩！」
張介直又回來坐著，他敲椅子背：「他媽的，這笨人，瘋子。」說到後面，他聲音混了。低下頭去。
李恬覺得他好像哭了，張介直使勁揉鼻子，再抬了頭，又是好好的臉。他先說：「我不管啦！讓他鬧去，我還沒吃飽呢！」他往飯桌邊一坐，自暴自棄的吃將起來。
兆國帶著李恬到屋外去。先沒頭沒腦一句：「維廉是好人。」
李恬知道他脾氣，等他說。兆國停了一下，才又說：「他也怕小招會出事。」
小招愛瘋，有時候瘋得離譜，熟人全知道他這毛病，也全任著他。一塊玩的有個大女孩，也能鬧，小招就慫恿人家跟他一塊跳樓。她就跳了。
「我不信，怎麼有這種人。」
「你不是見過小招嗎？」兆國說：「就有人愛瘋嘛！」
「唔。」
兩個人一塊跳下來，小招摔了腿，那女孩脊椎骨摔斷了，成了癱瘓，一直住在醫院裏。
「那是半年前的事。」
「小招一定難過死了。」
「一定吧！小招你有時看他，簡直沒心眼到了底，你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兆國說：「就昨天晚上，女孩死了。」
「啊。」
李恬只能應這麼一句。一下子有股龐大的東西壓擠過來。突然想起小招那死命的瘋個沒停的樣子。小招這擔子還不知要背多久，一生的事，他現在才二十出頭，這樣年輕，可是良心上已經背了一生的擔子。
她突然地膽怯起來，人是多麼容易犯錯呀！
「怕他想不開。」兆國說：「聽維廉講，昨天在維廉那兒就吵了半夜。今天還非要來。」
兆國不說話了。小招那激烈的哭聲聽的很清楚，像要把自己哭成枯乾似的，吵鬧的厲害。哭了許久。
第二天中午，一夥人搭車回去。客運車掀起塵土，在陽光下混沌雜亂，像霧的迷離。
小招窩在車角落睡覺。臉給太陽曬得紅紅的，那麼年輕的臉，昨天的事好像全過去了。
作者簡介：
祖籍四川眉山，1950年出生於台灣新竹，專業作家及電視電影編劇。
1982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班。最初以筆名「朱陵」寫現代詩，繼以散文和小說知名。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都會男女情愛，已出版著作涵蓋小說，散文，隨筆及採訪等共計18種。 「自己的天空」並入選「百年千書」。
目前正有一部電影在後製作業，十月份即將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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