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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濱之夜

发布: 2014-8-28 16:01 | 作者: 袁瓊瓊



        一
        
        客運車門窗緊閉,車廂頂上燈光應景似的亮著,極淡極微弱,車廂內因之有了種暮氣沉沉的感覺。乘客在暈灰的光線裡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只剩下深淺不同的黑和白。前座的維廉,金色的頭髮給映深了,變得有點咖啡色,映到襯著黑夜的車窗玻璃上,完全成了黑色。雖然是糢糊的,不大能肯定的黑。
        維廉旁邊坐的是小招。他正在當兵,頭髮修得短短的,跟維廉併在一張座位上,顯得頭特別小。一上車小招就說了:「大家一上車,馬上睡,等下到了旅館,誰要睡覺,拿頭來見。」
        是他自己說的話,偏偏上了車,數他最不安靜,在走道上欠過身子,跟隔座的張介直說話:「嘿,等下到了萬里,我們把他甩下來怎麼樣?」手指往肩後點,說的是維廉。
        維廉很老實的,用他奇特的腔調說:「甚麼,啊?」
        小招身子一蹦,他是做甚麼都像裝了彈簧似地:「嗨,萬里你來過沒有?」那身子已然轉了一百八十度,面對維廉:「你認不認識路?」
        「沒來過。」維廉很認真的傾聽,緩慢的露出微笑:「不,認識路。」
        「到底認不認識路嘛?不,認識路。哎呀!」小招是忙不急的草草取笑完這個外國人,平常他老要再逗維廉個大半天,這下是因為肚子裡正有個點子:「噯,廉廉。」他膩了聲音唸那兩字:「我們把你留在萬里怎麼樣?到時候,舉目無親,可憐的異鄉人。」
        「異鄉人。」維廉跟著說一句,帶了微笑。
        「哇,那你可慘了。你那國語,誰也聽不懂,嘩。」小招想的得意,很囂張的笑起來。
        張介直那頭偏過身來:「嗨,維廉,他說的你聽不聽得懂?」
        維廉那淡色的眼睛,十分謙虛的瞪著張介直:「聽不,大懂。」
        話是前座的姚姚和他女朋友都聽見了,轉過頭來笑。
        張介直一字字告訴維廉:「他說要把你丟在萬里。」
        維廉懂了:「我都不認識,那可慘了。」
        小招叫:「乏味乏味。」他把手勾住維廉肩膀:「廉廉,不會丟你地,不敢丟你地,這個妨害國民外交地事體,吾是不做地。」他撇著怪腔調,這話維廉恐怕更難懂了。維廉也沒反應。他那特別大的腦袋穩穩的豎著,金色的一波波的小鬈,讓人想到羊毛。
        李恬整個塞進座位裡,悶著臉輕輕笑。兆國偏過臉來,噴了口氣在她頭上:「怎麼?」
        「很好玩。」
        兆國同意的捏了捏李恬的手。這都是兆國頂好的朋友。小招是見過的,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見面。兆國和維廉也不熟,不知道小招從哪兒交來的。維廉看上去並無特殊之處,很平常的外國人,粉紅粗糙的大手上浮著淺色汗毛。五官很明顯,高鼻樑,窪眼眶。許是看慣了外國片裡形象,維廉的相貌看上去不止是順眼,可以說很英俊。
        早先在約定會合的地方,她跟兆國一塊在等。老遠的看見個高大的外國人走過來。李恬望著他,因為走路那樣兒實在很神氣,外國人多數腿長,直管牛仔褲,走起來有點內八字。一直望著,對方也在望著她,筆直地朝這兒走過來了。
        就在那一剎那,李恬有了點被驚艷了的奇特感覺,不明白為甚麼那人要一直看自己。那樣突然的,心頭整個熱起來,有了點承受不起的刺激,彷彿自己被千挑萬選而選中了。
        當然後來知道是小招的朋友,他的目光不過是看一個未謀面的朋友。李恬盡力平伏自己心裡的激動感覺。可是很難忘記那一剎那,你一直望著那個人,那個人一直望著你,彼此陌不相識,又彷彿熟識到極點,那短短的,彼此忽然間找到歸屬的一剎那。很奇妙。
        她望著前座維廉的金色腦袋,那柔軟的起小鬈的髮,不知道摸起來甚麼感覺。
        李恬察覺了自己的思緒,一下子不安了,她偏過臉去。兆國立刻留意到了:「累了?」
        「沒有。」
        「靠著我吧!」兆國說。長手膀伸過來,想把李恬圈在手膀裡。那並不舒服,李恬不喜歡,可是兆國慣用於這種方式來表示他的熱情。李恬只好枕著,頸子梗著根胳膊,枕在椅背上,隨著客運車的顛盪一震一震的。
        小招鬧得夠了,頭往椅背上一靠,老半天沒有動靜,大概是睡著了。露出椅背的半片黑髮輕輕的晃著。
        兆國把臉又湊過來:「睡一下,還有好遠呢。」
        「嗯。」李恬應聲。臉偏過去閉上眼。
        一閉上眼,陷在無明裡,那震盪特別分明了。李恬有點受不了,只好再張開眼睛。也沒甚麼東西好看。高椅座,一邊鑲著一個腦袋,其餘的看不見。窗外是黑夜。維廉那豐厚的金髮,像裡頭悶著一隻鳥,或其他甚麼,用手撥一撥就可以看見。
        李恬在窗玻璃上看自己的臉。也很含糊,映出了半邊臉。一隻眼睛,半張嘴,半個下巴。遠處的燈光像顆星鑲在前額上,隨著車行,溜過去了。
        李恬已經二十六歲,到了該結婚的歲數,因之就結了。兆國是不是也因為這個理由才結婚的,她不知道。總之兩人結婚是像順水推舟一般自然,兆國年近四十,兩人同事也有五六年。他一直是體貼仔細得有點婆婆媽媽的男人。對待同辦公室裡的女孩一律耐心耐氣。半年前李恬調到兆國前頭坐,半年後他們結了婚。她有時要懷疑,假如是別的人坐到那位子上呢?
        李恬生著個小臉龐,細細的眉眼,薄嘴唇,過於安分的緣故,整個臉有種曝光過度的相片般發淡發白的含糊,很容易被遺忘的臉。身段也一樣,薄薄的細細的,結婚之後略略豐腴了些,有了女性感覺。有的女人像小男孩,李恬不是,她是青春期的小女孩,剛開始長,她的豐腴裡有清鮮的刺激。
        兆國睡著了,頭漸漸的歪過來,埋在她頸窩裡,雖然是自己丈夫,也還是覺著過於親密了。在這種地方。李恬推了推,兆國不動。她只好使勁的偏過臉去,感到兆國的手在頸背後抽了抽。李恬立時回過臉來,懷疑他是不是醒著。沒有,他還在睡。起碼眼還全閉著。
        李恬忽然想起兆國說話的調調。同事那麼久,公事公辦成了理所當然,結了婚兆國也沒學上任何甜言蜜語,他老是慢條斯理的、商量的口氣。第一天晚上,兩個人併頭躺著,兆國說:「嗨,過來一點好不好?」李恬悶了半天不言語,最後說:「為甚麼?」自己也知道是無賴,在暗裡頭咬緊下嘴唇,防著笑出聲來。兆國那頭聽了話,居然也就說:「那我過去好不好?」
        兆國在辦公室也因為向來給女孩服務慣了,不好為了結婚破例,結果在辦公室裡一視同仁,照樣的給人帶這帶那,遞茶遞水的。對李恬並沒有虧待,可是也沒有優待,光是稱呼上改了,在辦公室總管她叫老婆。好像很得意這式叫法,慣愛老婆來老婆去。要不然就光是禿禿一句不帶稱呼的。李恬最初不慣,耳根老訕訕的,之後就自然了,兩人結婚不到四個月,已經有了老夫老妻的架式。
        也沒甚麼不好。李恬想。頭頂著窗玻璃有點磕磕碰碰的。就像這樣,有時候會希望有點磕磕碰碰,不要那麼安然,就算磕得頭有點痛了。她對生活對兆國沒有不滿意,可是有時候也想點更激烈的。她一直都是那麼安穩平淡的活過來的。
        窗外那樣撲朔的黑,全然看不清藏著甚麼,略隔點距離,那裏就推遠過去,成為車廂裡景色的底子。李恬茫茫的把臉撥開些。車前座的維廉的臉明顯的映在玻璃上,他也是那姿勢,頭頂著車窗,隨車行一震一震的。李恬突地無來由的心驚了,感覺著維廉在看她,或許維廉以為自己在看他呢!兩個人都那麼貼著窗,略一偏臉可以看見車窗映出的影子。她連忙向後倚,正正的靠在椅背上,臉邊是兆國熱熱粗糙的髮。
        維廉也沒有看多久,一下子,他那暗淡的小金毛鬈髮又回到了車座裡。白色給扯歪了的椅套上,維廉的金髮淡淡的,很不真實。
        
         二
        
        下車那一帶連路燈都沒有,客運車自己那點光開遠了,所有的人都陷進黑暗裡。在都市裡很難得見到這樣完整的黑。沒人說話。李恬挨緊了兆國站著。大團大團的黑把全部人都吃了。光剩她跟兆國。
        她輕輕說:「好黑呀!」
        維廉也說:「好黑。」
        聲音一發,李恬心一下子蹦到喉嚨上,就在她頭頂上,這個外國人,怎麼站這麼近呢!她這一下有點慌了,連自己靠住的是不是兆國都懷疑了,她細聲喊兆國,兆國應聲了,也在身邊。維廉說話:「他在找,手電筒。」大約是在指小招。
        總之他是挨得很近,聲音溫溫的,吹在頭髮上。兆國揚聲:「人到底在哪兒呀?小招,張介直,姚姚。」
        「嗨。」有人應話:「他媽手電筒在哪兒呀?」有點像小招,又不大像。又咕噥一句:「他媽。」聽出這句是張介直。
        「還是走吧!反正這是大馬路,前面就有燈了。」
        「媽你甚麼玩意嗎?不是叫你帶!帶!有這種事。」
        「我是帶了!啊──」小招尖聲喊起來,他那一喊,姚姚的女朋友先插了一聲尖叫,李恬也給嚇了。想找個地方縮起來,兆國一臂膀圈緊了她。「殺人啦!殺人啦!月──黑──風──高──殺──人──夜。」還是小招,他陰慘慘來完這麼一段,附加說明:「以上這段恐怖片。是讓男孩子摟摟女生的。」
        「姚姚,你的也借我摟摟。」
        「姓張的你少來。」
        「姓張的,我借你摟摟好了。」是小招。
        「哇!有鬼呀!誰,誰,誰摸我一把!」還是小招,這次是捏了嗓子裝女腔,他簡直是沒個完。
        姚姚從前邊聲音飄過來:「我早說過小招這傢伙心理年齡只有十歲。」
        眾人摸索著慢慢朝前走,眼睛適應了,約略也看出了點輪廓,前頭也漸漸亮起來。就半分鐘的路,小招一路出花樣。李恬跟小招也不頂熟,第一次見識他這種皮法。跟兆國說:「他怎麼這樣啊?」
        兆國笑,黑夜裡聽上去奇怪,空落落的:「他頂瘋,你別看他皮得像孩子,我們這群裡他腦筋最好。」
        維廉說:「他很聰明,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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