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之夜
发布: 2014-8-28 16:01 | 作者: 袁瓊瓊
「他才能瘋呢！有一次出事……」
兆國的話給打斷了。人現在分做三批，兆國李恬和維廉落在後頭，頂前面是小招和張介直，帶頭唱起歌來。中段的姚姚跟他女友也跟著唱。這後面三個都閉著嘴，跟著歌聲到了旅舍。
旅舍蓋在海邊。推門進去先聽到好大的轟轟聲。小招硬逼大家擠到陽台上去看「難得一見的美景」。
到了陽台上，一片黑，分不出上下方向，光是那轟轟的聲音，更大了，像排山倒海似淹過來，像大風在吹，又像無數的腳走過去。極為壯觀。
張介直是老跟小招耍的，這時便說：「的確是難得一見，看了半天，光是黑。」
小招不搭話。半天才說：「明早你們看。這下面是草地，圍了柵欄，那下面就是海，嘩！」
原來這轟轟的聲音是海濤。
風颳過來像帶了水分，特別溼涼。
小招突然大叫：「海呀，我愛你，讓我們一起死去吧！」他兩手往後一排，眾人都往後退。房間裡的燈光打過來，黑色背景上，小招那張開來的大手，襯衫貼著脊樑，髮黑沒入了夜裡，光是乾巴巴瘦伶伶的，完全襯不出他那句話的氣勢。張介直過去拍他的肩：「很好，很賣力！張老師有賞。」
李恬還想看，兆國拉她：「小招就愛這樣，那回出事還不是，瘋過了頭……」
維廉轉過頭來，給兆國一個微笑，那是了解同善意的。他就站在小招身邊，一手扶著陽台欄干。
小招對著海唱：「女郎，你為甚麼，獨自徘徊在海灘……」
張介直說：「瘋子瘋子。」故意夾在小招歌聲的間奏裡說。小招沒理他，繼續又唱了第二句：「女郎，你為甚麼，大海就要起風浪……」
張介直說：「瘋子瘋子。」
小招突然就停了，他轉回身來吼叫：「做飯做飯，把咱家餓得沒有嗓子了。」
維廉跟在小招後頭進來，李恬覺得他很注意小招。
一共有兩間臥房，李恬跟兆國夫婦分一間。李恬一面撿拾行李，一邊問：「小招是出過甚麼事啊？」
「你可不要當了他面講。人家那也是傷心事……」
「我不會嘛！」
「小招這個人你不清楚。我常常想他是太聰明了，他們學校數學系裡歷代只出他一個人才，年年拿第一。一向想的事都太高深，所以行動上要反過來調劑一下，他瘋的那些名堂，那真是……」
「嘩！你不是要告訴我小招出了甚麼事嗎？」
「慢慢來嘛！我總得先前因後果講一講……」
「沒時間啦！我馬上要去給大家弄吃的。」
「讓他們先弄，我們先講話。」
兆國就能這樣婆婆媽媽，李恬無奈，只得坐下來，兆國把她拉近點，低聲問：「這樣是不是很好？我們就這樣坐坐怎麼樣？」
畢竟還算得新婚，彷彿有些氣氛上來了，李恬跟自己丈夫並頭靠著，閉上眼，窗外啪答啪答的撲著海濤。隔得遠些，那濤聲也低微下去，成為纏綿催眠的聲浪。
兩人這點好光景沒維持多久，門讓人咚咚敲著。兆國應門，是小招：「兩口子別這麼甜好不好？」
「沒有沒有。」兆國還待說，李恬這裡從小招旁邊一鑽，已出去了。
旅舍的格局是一整棟房中兩間臥室，帶個客廳廚房。小招他們那間房和客廳。行李攤了一地，從櫃台那裡抱過來的被褥也堆在床上。姚姚跟女朋友在廚房裡手忙腳亂，那女孩大半是沒做過家事的。長長一把大頭髮，一低頭就垂下來，水槽裡洗菜，洗洗得撩一下髮，姚姚挨著她身邊講話，逗得她邊要笑。做了半天事，沒看出甚麼成果來。李恬跟他們笑笑，也不太熟，她又畏生。只好光撿他們留下來的事做。張介直倒很肯賣力，坐在桌邊很仔細的剝蒜頭，桌邊已落了一小堆，白白的。維廉坐一邊發呆，看到李恬在撿菜葉，慢條斯理過來幫忙。
他的臉大得奇怪，湊近了看，臉上全是淡金色汗毛，像映著無數光芒，眼珠是藍得泛了白了。維廉跟她說客氣話：「你是，第一次來。」
「嗯。」李恬應，帶笑，不可避免的注意到自己手邊維廉那厚厚的大手。自己的手幾乎只有一半大。
維廉也注意了：「你的手真小，比比看。」他把掌壓過來，李恬有些窘了，但他完全是天真的神氣。手浮浮的蓋住李恬的手背，一下就抬起來了。他做手勢：「會彈琴嗎？」
「不會。」李恬搖頭，細聲。
「彈琴的手要大，像這樣，才夠。」他把手指全扠開，確是廣闊：「我彈的很好，」維廉實實在在的，眼睜睜看人。他眼睛幾乎完全透明，把人要看過去了。
小招出來看見兩人說話，揚聲喊：「李恬哪！你注意糾正他的發音，洋鬼子舌頭轉不過來，真沒辦法。」
維廉也笑，笑紋裂進肉裡，臉頰給劃成好多塊似的。維廉說：「他是我的老師，教我中文，我教他德文。」
「你是德國人？」李恬驚奇。抬了頭看他。
維廉抿緊嘴，笑時頰邊裂出小窩窩來。他實在生的好看，大概在外國人裡也算突出的相貌吧！那抿緊的粉紅色的唇，唇邊金色的鬍鬚。李恬猛地垂了頭，裝做專注的折白菜，那白菜梗子給她撕碎了，她覺得有點亂亂的，心不安，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可是垂了頭，彷彿還能看到維廉的臉，那粉紅色的唇，金色鬍鬚，那柔軟的唇。
三
小招和兆國一起出去弄了一打啤酒來。席面擺好之後，看上去還很不錯。小招在胸前劃十字，虔敬的低下頭來。李恬一時有些驚，沒想到小招還有這樣正經的一面。眾人肅穆等小招祈禱，他合上雙手，口中喃喃：「感謝上帝，賜給我們李恬，給我們燒豐盛的晚餐，阿門。」
眾人都笑，李恬不想這次是衝著她來，先迸紅了臉。張介直說：「小招你是不作怪活不下去是吧！」小招不理，鬨著要敬李恬酒。李恬小飲一口，小招倒豪邁，一整杯飲了乾。像小孩一般得意，拿空杯照與眾人看，也不管沒人理他，自說自話：「兄弟欠學，多包涵，多包涵。」
一樣只有張介直挑他：「欠學就快去學呀！張老師教你。」
大家邊吃邊喝，室外濤聲助興，情緒都很高昂，漸漸的都有些醉意了。李恬自己喝的不多，可是看得出男人們都有些輕飄飄的。兆國還能自持，桌對面姚姚不知是裝瘋還是真醉了，直往女朋友身上靠，那女孩給壓得倒在牆上，笑吟吟的望人，臉色懶洋洋，像要睡去了。
兆國是聲音比平時大，話也多起來，不知哪來的精神，振振有辭跟人談論國事：「可以這樣麼！老百姓不是看別的，就看這個ㄝ！野雞車不好，可是總得有點緩衝，慢慢來。說停就停，那兩天車站那擠的……」
他停下來跟姚姚碰了杯，又繼續發高論，「野雞車為甚麼生意那麼好，要研究，我們那公路鐵路的大員都跟人學學，不能光說禁，啪地禁了，我們小民馬上要擠出油來了沒車坐，天怒人怨，天怒人怨哪！」
小招那頭重重說：「是。」杯子一仰盡了。正著臉看人。
維廉是安安靜靜的坐著，也許對國語的聽力還不大夠，他吃的喝的都少。坐在那兒，分外的是個外人。整個臉是淡金色，有些寂寞似的。
他注意到李恬在看他，笑著跟她舉杯：「乾杯。」
兩人都沒乾。全都只淺啜了上面一點。
張介直跟兆國倒談將起來，兩人像翻報紙似地，順序從第一版到第四版，國內國外社會經濟，都有意見。
小招話反倒不多，光是眼睜睜看人，正正式式說：「是。」自己喝酒。頂多是又調皮，對姚姚舉杯：「敬你，敬你們這對連體嬰。」
恐怕實在是熟，姚姚跟那女孩依舊膩著，也不畏人，只是懶洋洋跟人笑。他們倆倒像是眾人皆醉我獨醒，超然物外。
李恬問維廉：「他醉了？」她指小招。
小招眼亮亮看她：「是。」那麼正正經經，又飲一杯。
維廉說：「他不會醉，他心裡有事。」
小招不理他，對李恬再舉杯：「乾。」
李恬覺得無聊，座上眾人有眾人的事，喝的喝，鬧的鬧，維廉彷彿也無聊，可是誰叫他是外國人。
她忽然想到：「我去買點茶葉，等一會大家醒酒好不好？」
「好呀！」眾人漫應，不像真聽清了她的話。李恬又說一遍，兆國這才回過神來：「得要個人陪你去，大晚上的。」
他正談在興頭上，講這話的意思是他不能陪李恬去了。小招站起來：「我去。」
他一點都看不出醉意，人清清楚楚，一撐桌就站起來：「我去。」問題出在他開步走的時候。門就在他前頭五步遠，他正正派派走過去，卻走到了牆邊，再試，還是一樣。他貼著牆隨意扭了一下，慎重的再回來，一步一步，回到位子上：「我不能去，這個門反對我。」
「小招你醉了。」
「是。」小招應，跟人敬禮。
張介直道：「這傢伙沒救，發酒瘋也要與眾不同。」他把小招杯子搶下來，做了個怪臉，往杯中窺著：「這裡怕不光是酒，還有淚吧！」
「有你他媽的珍珠淚，喝了青春永駐。」小招從兩眼間擠下甚麼，做揮淚狀，灑進杯裡。
李恬好像給僵住了。維廉在這時椅子一推站起來：「我去。」李恬覺得感激，回他個笑。
臨出門，小招又舉杯：「維廉，你注意啊！友人妻不可戲，乾杯。」
維廉的程度不知懂不懂這話。李恬給搞的有點窘。兩人出了門，維廉先就問：「小招剛才說甚麼？」
他原來還真不懂。
李恬應：「他要你不要欺負我。」
維廉露出孩子氣的笑：「那不會，我是要保護你。」
他措詞好文，可是語氣很真摯。
四
兩人順著來的路往回走，市鎮還在那下面。
是熱天，可是戶外有風，又是晚上了，涼涼的。旅舍還在坡上，他們一路向下走，只看見一片黑，埋在下頭。他們漸漸的向黑裡走去。
維廉兩手插在褲口袋裡，一步步邁長腿，李恬個頭小，腳短，追他很費力，不久就有點喘。維廉察覺，突然停了步，李恬險險撞在他身上。他們倆都站定了，維廉問：「我很快。太快了嗎？」
李恬說：「還好。」
維廉用央求的口吻說：「你要告訴我。」
他實在是高，腦袋像摺下來似的垂著，要適應李恬的高度。卻分外像做錯了事，連那臉上都不自然了。
兩人又繼續走。維廉抬著臉，手插口袋裡，一步一停。李恬想笑，又不好說甚麼，只好自己加緊了步子。
那是確乎有點浪漫的感覺了，星光下，跟外國男人併肩走，有風吹，路旁還有夜間的蟲鳴。李恬覺得幾乎像電影。女性的感覺全部湧上來，那麼分明的感到自己像風。飄飄的，有點收不住自己。
她問維廉：「你來台灣多久了？」
維廉在想，用手揉鼻子：「三個，三個月二十天。」
「為甚麼記得這麼清楚？」
「我，」他又揉鼻子：「我到台灣，那天，是我的生日。」
碰到了外國人，問來問去好像脫不了這些：「你覺得台灣怎麼樣？」
「很好。很美麗。」外國人的答話也脫不了這些。李恬不禁微笑，可是維廉比她以為的更認真：「真的，很美麗，很野。」
他用這個字。李恬詫異了：「為甚麼說野？」
「很野。」他也詫異了，好像奇怪他的看法竟是錯的：「像小招，很野，很活潑。」
「你錯了，你應當說有活力。」
「哦。」他溫和的。
走到了那片最黑的地方，維廉主動的拉緊李恬的手。兩人像泅泳般沒入黑暗裡。
他的手發暖，是這樣黑而奇怪的夜，一切感官都失去了，唯剩觸覺。維廉的手大而乾燥，給夜風吹得有點涼，那涼意裡有火花般的微溫。那光是一個男人的手，不是維廉，不是外國人的。李恬突然有非常親近的感覺，好像是某個命定的對象在與她同行者。在生命的黑暗河流裡，那隻手不急不緩的執著她。為甚麼會這樣呢？李恬突然怕了。現實的一切湧回來，兆國的臉，兆國說話的神情，她幾乎能看見。還算是新婚。她對自己奇怪的思路不安了。手從維廉的手裡抽出來。維廉原本也是禮貌的輕輕執著，很容易抽開的。
黑暗裡，他聲音像有回音似的嗡嗡著：「怎麼搞的。」
他的手摸過來找尋她，觸過李恬的腰。像甚麼東西擦過。李恬忙說：「沒關係。」
她站住了。覺著身子有點軟。
維廉問：「走不動了？」他也停了下來。
李恬應：「嗯。」
現在光剩下聲音了。據說人在死亡前會看到自己一生的事。李恬現下好好的活著。活著在這樣重重的化不開的黑夜裏，可是一切感覺全開著，那涼涼的水似的風，蟲鳴聲擴大了。極遠處開過車，遙遠模糊的嗚嗚聲，像大地在哭。聽見草讓風吹翻過去，葉片相擦，細微極了的沙沙聲。維廉的鼻息，輕輕的，一吸一吸，人的聲音，在黑暗裏，好像是世界自己的脈息，這樣明顯，感覺到一切，完全看不到，沒有自己也沒有旁人，可是感官的豐沛讓她覺得自己立體分明。
然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默默的安靜的發呆的李恬，乖了一生。像塊熨得服貼的布匹一樣攤著。整整的一生，沒有波浪，沒有起伏。一輩子最嚴重的事就算與兆國戀愛了，可是也沒有，甚麼也沒有。不是兆國，她或許也會嫁給別的男子。因為一生的路上有這個環節，走到了就要扣上。為甚麼沒有一點特殊的刺激的事呢？只要有一點點，甚至一剎那，她這一輩子就不是白活了。
從來沒有人像維廉那樣看過她。李恬想到了在集合處的初遇。維廉直望著她，好像找尋了一生一世，李恬自己也發了呆。維廉那淡色的眼睛，淡得深不可測，像空的。眼睛邊金色的長長的睫毛。
維廉問：「好了嗎？」
李恬一下子回醒過來。她的臉發了熱。不過是胡想罷了。她說：「好了，我們走吧！」
維廉挨近來攬住了她，在外國人這或許是通常的。李恬心上卻碰地震了一下，彷彿血管炸開了，熱熱的血往四肢百骸衝過來。她縮了下身子。維廉抓得老緊：「不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