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刀身有著華麗鮮紅的刀紋：鑲著九朵與火焰交纏的玫瑰花。
你撫摸燃花刀，氣勁飛快地輸送、運轉，你已晉入神妙境地。
你等著元浩然。
元浩然知道多說無益，右手一翻，無邊鋒入手。他拔劍的速度，神異無倫。
是個好對手哇！
你持刀，一步步踏向元浩然，堅定、果敢而猛烈。
每一步，都像是整個天地被你推移一般。
元浩然靜止不動，他的無邊鋒橫在胸口處。
你高舉燃花刀，劈出。
鮮紅的刀光在空中劃開一道完美、驚人的弧度，朝元浩然擊去。
元浩然臉上的那些皺紋就像要飛起來似的，猶如幾十尾傷鳥正在掙扎，奮起。他運起看來一點都不起眼、形式簡單如尋常之劍的無邊鋒，平平淡淡、輕輕渺渺地削往你的胸腹。
對這一劍，你慎重以對。你曉得天下無邊劍法的厲害。
而燃花刀的去勢，飽滿、深刻。你純以手腕之力疾疾頓挫著刀柄，且促使真氣凝結在刀鋒上，以高速震顫著。就在燃花刀要抵達元浩然的頭頂時，你手微一搖蕩。
刀鋒開花。
亦宛若煙火滿天爆燃。
元浩然的眼前充斥著大量綻裂的紅色刀花，從天而降。
你的身體同時急速晃了一晃，人已去至元浩然的左側。他的一劍自然落空。
元浩然佔據天下第一的名號長達四十多年可不是徒有虛名。他立即變招，往後倏退，與你席捲而落的刀花拉開距離，且左手按在無邊鋒劍柄上，使得劍身往前一翹，再一拖，一劃，圈了一圈。
你感到一股沛然莫禦的堅韌氣勁，有如組了一道軟牆，橫亙在你和他之間。
那些絢爛的紅色刀火，旋即被那牆封住了，完完全全、紮紮實實，毫無遺漏。
好樣的。你暗自為這一劍喝采。不過你下手可不遲緩、躑躅，你的大限神刀還有的是絕招。燃花刀交左手，斜斜地、起落有緻地，宛若一片紅色血浪，朝元浩然快速逼壓而去。
元浩然方才是順時，現在則是逆時地又劃了一道劍圈。
你的燃花刀拖長一道鮮豔的刀光，直直破入元浩然以劍力建起的阻隔。
同樣的招數再來一次就是敗筆啊！
你且右手搭在刀把上，兩手合握，用力化平為直，左右搖擺，再一斬。
彷彿一頭巨禽，張開了紅色的兩翼，撲向元浩然。
元浩然顯得左支右絀，但仍以無邊鋒在身前從中一剖，意圖斷你揮翅般刀勢。
你的大限神刀呢，最講究的就是與死亡同行，甚或穿越死亡的一股氣勢，如何能讓他得逞，成功阻擾你。你遂燃花刀先左而右，又右而左，週而復始的，劇烈地晃浪了起來。
火紅的翅膀在空中放恣衝撞。
元浩然給逼得連退了好幾步。冷汗猶似濕黏的透明的蟲體嵌在他額頭處。
你心念一轉，換招，刀劈虛空。
這一刀看似無意義，實則你的虛空一刀，在空間製造了一個無形的凹陷，同時呢也就產生了一股強烈的吸力。採後退勢子的元浩然，被你此驀然施展的一技，給扯得往前一跌。
而你的燃花刀已在那兒等著他。你打算和他硬碰硬。他真的太老了罷。
你兩手持刀，全速地猛然地一揮。
紅色驚雷乍落。
倉促間，元浩然只來得及抬劍一撥。
「鏗噹！」一聲。
果不其然啊！
無邊鋒從元浩然的掌握裡脫離飛起，墜地。他則臉色慘白的，仰天就倒。
你虎虎地凝視著那敗北的孱弱的軀體，你慢慢把燃花刀放回背上。
元浩然終究只是個老人。
當你瞥見他的額頭有汗時，你就猜到他已色厲內荏。而此時最有限、快速的攻擊，自然就是逼他與你以渾身真勁碰撞。你本還猶豫是不是要以年輕以氣勁雄長的優勢壓制他。但他既敗象無從遮掩，你也就用不著客氣了。
只是奇怪的是，元浩然再怎麼衰老，似也不應該這麼快就露出疲象。
但無論如何啊確實這一硬劈，讓你撈到了天下第一！
你走向前。
元浩然被你真氣震碎了五臟六腑，七孔滲血，但表情卻是平靜，眼神亦溫和。
他活不久了。
你問他：有沒有什麼後事要交代？
元浩然仰望你說著：成了敗了，轉眼成空。
這樣的喟嘆有何意義？還在猛虎一樣年紀的你，無從理解。你讓他繼續說。
元浩然以顫巍巍的手從懷裡掏出一個事物。他說，他累了。這天下就全給了你吧。包含他的劍法。他的最後一劍，集結天下無邊劍法於一式的天外天、魔中魔，他畢生的精華。
天外天、魔中魔。好狂傲的招式名稱。你不置可否。
元浩然伸長了手，想把那該是劍譜的東西交給你。
你要劍招無用，你是習刀之人。
而元浩然堅持。昨夜他悟出這終結一式後，便不惜損耗真元，把它轉錄在卷軸，以免失傳。但等到他完成以後，卻發現自己是強弩之末。不過，他寧靜的眼睛底，閃現一線異樣光采，他說，這最後一劍，定然能擊敗你啊！
所以，意味著你勝之不武嗎？你嗤之以鼻。元浩然根本就是死前還要給自己爭個面子。誰教他在與你決戰前還要做這勞啥子的卷軸？何況不過就是做寫幾個字再加上幾張圖的劍譜罷了，有什麼費力的？
然而，你又何必與將死之人爭論呢？讓他一路好走吧…
你接下他遞來的卷軸。你對他說，你會看的，而且會替它找個適當的主人。
元浩然點點頭，嘴角泛起一縷詭異、隱密的微笑，去了。
你俯瞰著這一代的天下第一，心中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傷。
但很快就被如今你是天下第一的狂喜所取代、淹沒了。
從現在開始，就是你的時代了。
哈哈哈…你仰天狂笑，轉身離開現場，讓元浩然的徒子徒孫去收拾善後。
你飛快地回到大限門，命人在將預先做好的天下第一匾額掛上門口。
你看著，心中得意非常，豪情萬丈呀！
在門徒不絕於耳的恭賀與讚頌聲裡，你走進書房，躊躇滿志得不得了。
而後你才想起卷軸之事。應允了他人，就得辦到。這是你的信條。你將卷軸攤開時，還想著死人之物還是儘快覓給劍客轉交出去吧。你心裡壓根不覺得元浩然所謂的終結一式可以多麼卓越非凡。
但怪異的是，桌上的卷軸擺明就是一幅山水墨畫啊…哪裡是劍譜了？在決戰前夕，且不論他是否當真有這等文人騷客的心情，但他死前說的確實是最後一劍沒錯，莫非元浩然老糊塗了，還能記錯了不成？
你又細看。不。不對。
你拿著卷軸，走到牆邊，將它以直放型態懸掛好。
你退開兩步。望著它。是了，這畫有玄機呢。原來平攤時是山水畫，但豎著一看，卻是一個飄逸清淡的人像，黑色墨漬的勾勒，看似隨性，但卻有著極大的魅惑力，讓你忍不住一再地看。這人像朝著畫中深處的面目很模糊，看不出是誰，也缺乏性別提示，像是有團煙霧繚繞其上，而姿態像是在舞劍，但手中又無劍。且畫軸上呢一點字也沒有。終究不是劍譜吧。
你愈想愈是奇怪。元浩然究竟要怎麼的？這畫像到底是──？
啊！
怪誕的事發生了，你不由自主地握住背上的燃花刀，又退開兩步。
那人像居然動了起來。你不是眼花，且室內無風，不是畫軸在飄動，而是畫裡的人呢有動作，也不知是男是女的他或者她，不但在平面的畫上改變了姿勢，那張臉更變得清晰，且頭顱緩緩地轉向，望著你。
你眨眼，再眨眼，確認不是錯覺。你立即拔刀，對著畫像。
荒謬，離奇啊！你該不會是在夢寐中吧？
但畫中人確實正在變得生動，從臉部到身體都是，像是每一個細節都在長出血肉，變得栩栩如真，而且重點是他在舞劍，他的手中也從無至有突然多了一把劍。你甚至能感覺到那劍鋒的冷冽、銳利。
這下你明白了。
這才是元浩然的最後一劍。他把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埋進了這幅畫底。難怪他堅持要你看，難怪他會在戰前拼死活地完成它，難怪他會幾個照面下就落敗。原來你和他的一戰現在才要開始！好個元浩然！
你雖有驚嚇，卻仍舊精神鎮定，把持得住。
天下第一是你的，誰都奪不走，誰都不可能從你手中搶走這個名號。
活的元浩然如此，更何況只是畫裡的劍意殘象！
你運起燃花刀，衝向那即將要變成真人、只差沒走出畫中的人像。
你衝向他。
紅色刀光漫漶，氣勁狂飆。
整個書房像是被夕陽盤據似的，豔通通的紅著。
但你的刀刃將要戳進畫軸時，你看到了完整的一張臉、一種姿勢、一把刀。
就在眼前。
那是你的臉，你的姿勢，你的刀。
畫中人居然變成了你。
而他正以同樣的臉、同樣的大限神刀招式、同樣的燃花刀朝你襲擊。
你的刀正要刺向你自己──
（翌日。）
（大限門門主的十名親傳弟子照例要向師傅請安，在寢室不獲，便來到書房。）
（他們敲了許久的門後，仍舊沒有反應，乃擅自作主推開了書房的門，赫然發現一直被嚴格要求保持舒適整潔的書房，一片狼籍，宛如經過劇烈戰鬥，所有物品都被切割、破壞了，不少還化作粉末，包括他們的師傅在內──）
（門主的肚腹上插著燃花刀，已氣絕多時。）
（不。還有一件物品完好無缺──）
（那是門主手中緊握卷軸兩端、兩眼死死盯住的，一幅山水畫。）
──此小說原刊載於《聯合文學》322期。
作者簡介：沈默
1976年，降生十月，武俠（寫字）人，與夢媧生活在愛戀的深處，育有兩頭貓兒子，現正專注地以寫字為生，將武俠視作畢生志業，意圖為武俠領域製造更多的突破與可能。已出版【孤獨人三部曲】、【天涯三部曲】、【魔幻江湖絕異誌】等。近期出版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幻影王》以及《我的短刃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合集）。2014年預定出版《詩集》、《在地獄》。主持【飛一般沉默】個人新聞台Blog：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hensile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