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蛇〉、〈畫像〉
发布: 2014-8-28 15:45 | 作者: 沈默
你換了劍式，也留了幾分力。這可真護全了你。
他的抱是個偌大的陷阱。
你感覺有股稠密的力吸著你的劍。若你直直刺入，恰恰便會深入而不得自拔。你沒有想到他的氣功這麼緊實，居然連銳物都可以抵住。好在你的劍是採挑勢，往上而去。
他的一抱沒套住你的劍，卻洩了底。
你明白這是你擺脫他的機會。你沒有放過的道理。所以你把劍送出去。
像是祭拜的姿勢。
劍終結在他的眉間。
你的嘆息變得更輕，輕得像是空氣，在你的鼻端一陣盤旋，煙消雲散。
一小朵紅色花盛開在他的臉孔。
你且似目睹他體內的煙，那一口氣，正裊裊昇去。
你又殺人了。這沒什麼。是的，這不是濫殺。一如你過往所做的。只是有必要跟無必要。你並不享受殺戮。可以的話，你寧可避開所有的鬥爭。因為你的劍是不能迴避的。暴力是不可迴避的。你在暴力的這一端，他在那一端。如此而已。
那朵花愈來愈鮮豔。你的劍還抵住他的臉。劍鋒飽飲著鮮血。它大量大量地吸食他的血。且迅急若渴。沒多少時間，他就乾了。變成一具乾屍。這就是你的劍法可怕的地方：一劍天下枯。
你收劍。
一個不再具備人的形狀的事物塌毀在地。
你往山下走去。該是領取賞金的時候。九十五塊實金。
從莫測山轉進天機府的距離極近。沒幾下工夫你便到了。
你在紅色大門前。這是一處以紅瓦蓋起的大宅邸。氣派得很。在山上便瞧見了。房舍的頂部全都是一片紅，其他部分則是白磚砌的。看來幽靜美好。這會兒在有十人高的門前，更看出該組織的勢力與氣魄。
門是開著的。有人守衛。
你請求通報：找到蛇。
身著紅色勁裝的男子點點頭，往內走去。現場還有三個盯著你。
「拂、拂、拂……」響聲不斷，紅圈白色人字的旗幟飛揚。
你氣定神閒，並不因守門人的眼神而不自在。你心下在盤計著該怎麼運用這筆實金。大半得儲放。另一部分，七塊得還給山花公子，這些日子靠他救濟真是窩囊。二十塊給你的妻收著，好好地改善你們家困窘的生活。妻自然會給爸爸媽媽弟弟妹妹最適合的禮物，你相信。拿個一塊買些小玩意兒、新衣裳給你那對寶貝子女。
一個白衣女子出來相迎：「請進。」
你收拾心神，跟著她進去。
穿過幾處小橋流水跟曲折迴廊，終於到得一大廳，左右各排了六張椅子。
包括引路女子，共有三名全著白衣的女子入座。
據你所知，天機府是由天機十二女子共掌。在該派內女子習劍、男子學拳。女子對外無名無姓，唯獨編號，從天機一到天機十二。這十二人之外的女子，全都不得出府。因此她們必須當上十二女子才能外出。而其條件就是劍術競技，那是開放的，隨時都可在派內人士見證下挑戰。換言之，這十二個女子無不是千錘百鍊的。天機府的男子則無權習練派內劍法，他們主要負責該組織的生活和日常事務，拳法也堪供自保而已。你可不明白他們怎麼能甘願？
「請坐。」坐在第五張椅子、眼神柔和的女子說。
你沒道理客氣。但該坐哪？
椅子第三張上的女子，指著地面。她的眼睛淨是咆嘯中的什麼。
坐地上？不了，你寧可站著。
應該是天機五的女子問：「先生找到蛇？」
你點頭。
「可以一看？」
你想，這可不妥。雖說天機府是大派，但還是得防。你要求先看到實金。
天機八則一直低頭。她的眼神埋在她額頭之下。你看不明白。
而天機三注視你的樣子，讓你膽戰心跳。你覺得那裡面有個很深的東西在。是什麼呢？你沒法判斷。但你知道這個叫天機三的女子，那一對凶猛的眼瞳，不是什麼好預兆。
天機三起身。
你站得更挺。你的手想伸入懷裡。
她轉入內堂。
天機五似笑非笑地瞅著你。莫非她視破你的緊張？
你應該要更小心一點。無論這些女子對你是否真有敵意，或者其實是她們鮮少與人碰面而產生難以親近的感覺，你都不好太過大意。生死的事。還是小心為上。你寧可被嘲笑，也要謹慎。
現場一片靜。形式非常完滿而零縫隙的靜。
靜得你著慌。
好在天機三沒多久便出來了，手裡揣著一包裹。沉甸的、很有份量。
你有種想微笑的感覺。你的嘴角都要舞蹈起來。歡悅得近似劍光。
天機三把東西擲在地面。
鏗鏘有聲。
天機五說：「你需要查數？」
你用腳尖輕踢布結處，攤開包囊：滾成一堆的實金。目光的輝煌所在。你的妻跟子女能有段好長日子可以不用擔慮生活。你也能稍稍放縱一段時間，用不著讓自己那樣壓逼窘迫。
天機五直視你。
明白。你把左手放入衣襟內側。你以食指鉤出暗藏在掌心的蛇。這是另一個秘密。有幾次你被設計了，別人卻無法從你的身上找出失物，正是由於你將物品全都收進了手心。你的手掌能找能收，實在是你的禮物。但你從來沒那樣認為過。
你的右手接過墨綠色小蛇。牠看來病奄奄，毫無生氣。你不懂。你第一次正眼看牠，這蛇看似平常得很，怎麼會是天機府的鎮派之寶呢…但所謂的象徵往往是內容大於形式的，不定在形式上何有特異之處。反正也沒你的事。
天機八突然起身，朝你走來。
你右手捧著蛇，平舉向一直垂著頭、長髮漫漾的天機八。
她到你身前，手指一圈，一股綿力捲來。
你手中已無蛇。
天機八繼續低，低著她的頭，姿態娉婷的低回去她的座位。她這是柔順嘛？
你有種想鑽到她臉孔底下瞧清楚她長相的衝動。但不可造次啊不可。你用腳挑起包裹，打個結，覆在背上。你拱手。她們拿到蛇，你拿到實金。大功告成，一切順暢。你要走了。
「先生，慢。」天機五請你留步。
你戒備。還能有什麼事？
天機五的微笑還是那樣輕柔無害，「我們想請先生看三個物事。」
為了日後還有機會合作，你只好候著。反正也就是三眼。
一個男人走出來，演練了一套拳。
你開始冒汗。
再來是個右眼上有條傷紋的女子。她一走出來，你當機立斷，轉身要跑。
但，當然，來不及。大廳的所有出入口陡然降下鋼板。現在你是隻鱉。還是隻笨鱉。你明白這是個局。山花啊山花到底是出賣了你。你跟他的樑子這夏結大了。你滿心想著要找他算帳。但你得先過眼前這一關。那第三個呢？
天機五仍然笑得溫柔，「你聽過黃金蛇嗎？」
天機三的一雙手突然張開又收縮。
你微一錯愕，旋即背一拱──但，你痛。你的背被幾十利牙咬穿。你恨恨的喊了一聲，右手捏上藏鋒劍，一個旋轉，劍刃激烈地割裂空氣的同時，也斫斬了一地的蛇屍。你也聽見金屬物墜地的聲響。你太大意。她們把蛇跟金混在一塊兒。她們就賭你會急於取金而無以慎重。你懊惱。而蛇頭還在你的背兀自顫抖你的左手往後頭探去，拔了一束。
黃金色的，形為尖錐狀的，蛇頭。你回首一望，地面狼籍。這是蛇窩啊！
那十二張椅子像是底下有機關似的，突然就圍成了一個圓。
你被困在中間。你感覺體內有了一層你陌生的變化。
甫出來的那個女子坐上其中一張椅子，在好生端坐的天機五的旁邊。
你感覺你的血液變稠、流動變慢。那情景非常明白。武藝就是將身體對你的意識完全開放。你運用你的意識理解並操控肉身。你和你的身體愈是無縫隙，你愈是能把肉身的能力悉數放揚。換言之，武藝其實是減少縫隙，或完全消解的事。你在你的肉身和意識之間必須歸零。如此一來，你身體的任何一絲變化，你都可以把握。一如你的左手。即便你不看它。它的運轉仍舊瞞不了你。所以你現在很明白自己正被毒抓獲。
「意外嗎？」那個你熟識的女子說。
不。不意外？怎麼可能不意外？你們確實有仇。你居然沾惹到天機府的人。而且是天機十二女子。難怪山花要出賣你。他沒得選擇。天機府是武林最神聖的組織。她們，是的，是她們，全都是女子，不，也有男人，但男人的用處在於伺候女子。四個男人分成食衣住行四個方面照顧著一個女子。江湖一直認為，天機的女子除了無窮盡的神秘以外，更獨特的還在於她們採取的女尊男卑形式。你怎麼就沒想到。但你怎麼會想得到。你怎麼會知道鮮少在武林活動的天機女子便活生生好死不死的讓你遇到了一個。也就糟蹋了那麼一個。她在第幾張椅子？
「我是天機六。」她說。
你看著她眼睛上頭的像是爬行著的細紋。那一晚你說她在臉上養了一尾蛇。那一夜你至少對她荒唐了四、五次。而且不斷、不斷的。那時你剛辦完一個大案子，也算死裡逃生。你壓制不瞭某種劫後的、愈來愈高漲的兇暴的什麼。你對她盡情放肆。她迎合你。你甚至忘情地用指甲施力將她眼角上頭的淺痕切深、切如蛇痕。你說那蛇就是你。她很開心。即使臉頰流血。你也很開心，你用舌頭吸舔她的血。
你們怎麼碰到的，醉後的你想不明白。你也不在意。於你，她只是路過。一夜好合，各分東西。你仍舊過你的生活。但孰料她找上門來。她甘願做小。你當然拒絕。但你結髮七載的妻，從此用染上了青銅色的眼神瞅你。
那是你的妻啊…為了你放棄平靜日子的妻，為了你一頭栽進腥風血雨永無寧日的妻，為了你痛極了險些失去性命生下兩個孩子的妻，為了你沒日沒夜的守候而終至乾萎的妻，為了你不惜辛勞地照顧你的雙親你的弟妹，為了你，為了你，那是你的妻啊，一直以傾盡的溫柔眼神望你的妻。而如今她那樣看你。而如今她那樣看你──
她那樣看你。
都是因為那個賤女人。你恨透她。你將她一腳掃出門。你絕無憐惜。你的忿怒將你吞噬。你甚至有股想讓她當場支離破碎的慾望。只是妻和孩子都在。站在妻的那一邊的你的家人也都對你不屑。甚至是停留在七歲時的妹妹也是。
你在跌伏在地、回首的那個女人跟前，冷冷地關上大門。像是關住永恆。
而她說，她是天機六。
你看到在她之前出來的男人打的拳跟方才在莫測山你刺死的他一樣，一模一樣，你就有種眼前世界亮度陡降的感覺。黯了。世界很明確地黯了一黯。牢籠的柵門正在落下。等到她出來，你便確定這些都是局。誘你殺你的局。
「你看到的是天機大開拳。我們新近研發的拳法，可以讓本府的男使以命換命的致命招法。莫測山攔你之人是我座下四名男子之一。他一心想要證明他比你優秀，比你更強。但，你好像粉碎了他的觀點。對吧？」
你無話可說。你得爭取時間。體內真氣飛快流轉。你奮起所有能動用的力量去抵制、克服與排除毒素。你不確定那是什麼毒。但你對身體有把握。你讓肉身無限地膨脹起來。體內的空間一再、一再擴充。你在內側懸了一股無邊。
「畢竟是你來到。而不是他回來。」
你的皮膚開始變得透明。很薄、很輕的。你的膚色正晶瑩化。怎麼會？
「黃金蛇毒的功效，在於會讓你全身肌膚變薄，愈來愈薄，薄到無以承載你的血液。最後你會溺死在你自己的血裡。或因妄動，肌膚皸裂，血液爆灑在外。恰恰是我們認為挺適合你的死法。你總之是還有血肉的。也不差了不是？」
你無法克制皮膚的變化。該死、該死。你回身抽起那裹布，大片旋開，蛇、金甩離，罩在頭上。你把手也藏在裡頭。你得減少肌膚的外露。蛇毒在你體內亂竄。你的真氣無以將之逼到同一點上做壓制。你想，你今日算是完了。
「輕柔一些啊，否則你的皮膚很可能會受不了而爆裂，」天機六站起，走向你，「要很輕柔，像是那個晚上一開始你對我做的那樣，很輕，很輕。」她取出一根木棍，上頭隔開一定距離矗著三把彎鉤似的刀，她的食、中、無名指分開，讓刀從指間露出，她拳握，木棍緊捏在她的指腹。兩手都有。那就是指間刀吧…像貓的爪子。你記起來那是天機府名聞天下的兵器。她們認為女子如貓。故而她們用貓爪當武器。
你如何能逃脫此困境？一定有辦法。再糟糕的局面你都碰過。
「我可以給你選擇。」
你黯淡的眼睛不自覺亮了起來。這個女人果然是忘懷不了你的吧…
「你殺了一名四男子。你可以填補他的位置留在府內。」
你打算應承下來，先騙取解藥再說。
「但──」她看著你微笑。那微笑很深、很深。深得像是夜晚的盡頭。
你的皮膚愈來愈薄。你感覺一點徐風就能吹破。你的血將噴濺。
「我要廢了你的武功，你的兩隻腿，跟著割下──你的陽物。」
你愣住。這賤女人恁的狠毒。
「你還有眼睛可以欣賞我的美，你的手也可以觸摸我，讓我歡悅到極限。」
你用布包住你的手，你的手輕輕捏著藏鋒劍。唉、唉。嘆息、嘆息。
「但既然如此，下半身也無用了，不若全剁下來給我曬乾珍藏──你說呢？」
你沒有別的選擇。你持劍衝過去。
一劍天下枯。
你盼著其他的天機會讓天機六自己解決。如此你也許還能生擒她脫困。
天機六那猶如貓科動物利爪的刀刃對你快速連環撲襲。
美麗的刀光，一閃再閃。
你的劍直接穿了過去。
「叮！」
刀劍交擊。
一股震盪從劍身迴轉到柄部再傳進你的手。一股震盪。你覺得你的肌膚都在起波浪。像是海浪之下的長長的如鯨的黑影正要鑽出。那個都是你的蠢動的不安於室的血。你根本沒法施展劍術。
你薄如絹的皮膚。
欲碎。
你靜止。你不敢動。血液似要狂奔而出。
劍也欲墜。
天機六大大、大大的笑開來。眼角的蛇形愈發變異如燃燒的火炬。
在場的天機，三、五、八全圍上。她們的爪刀撕開你身上所有包覆。
你裸。
天機六說：「其實，你才是我們要找的，那條蛇啊…」
然後，她們直直地看著你。像是對玩物一樣的看法。你在用爪子撥弄墜地鳥兒的貓的眼珠裡見過。你退入你的心底，凝視這一切走向終結。內側的凝視。你知道接下來的事。
你就是那條蛇。你就是你自己的毀滅。
而你黑暗的左手卻幫不了你什麼。它只是一種無人知曉的怪異。
你最後一次握住劍。牢牢的。你心裡清楚，這是最後一次。怕再也不會有了。
（我們的視野開始往後退。退出大廳。退出天機府。轉向深深的夜──）
（無盡黑色蒼穹的上方──）
（然後一聲淒厲至極的吼叫──）
（一聲──）
（未完──）
（而後，歸於──）
（寂靜。）
──此小說收錄於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歷屆短篇得獎作品輯：《我的短刃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明日工作室出版）。
〈畫像〉
你就要成為武林霸主了，只要擊敗眼前的元浩然，你便是新一代的天下第一，便擁有了主宰、控制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各種門派還有江湖成千上萬人，的無上權力。那是多麼輝煌、巨大的榮景，就在，就在眼前了。
縱使元浩然的無邊鋒和天下無邊劍法不好惹啊…
但你對自己的造詣很有信心。畢竟你的大限神刀，已經達到空前絕後的境界。再加上元浩然已老了。他現在只不過是個空有絕世劍法卻無有能力支撐、發揮的糟老頭子。他早該讓出位子了。接受你的挑戰，他是自取其辱啊！
元浩然對你說，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對眼前一臉疲憊、憂傷的老人感到一種帶著殘酷感的同情。
他說，所有的強都是會逝去的，沒有人能夠永遠壯大。
你並不是為了聽他說教而來，你只想以大限神刀證明自己的能耐，證明自己才是天下第一，才是武林霸主這個位置的應數之人。你抽刀。慢慢的，你從背後拔出你的燃花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