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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蛇〉、〈畫像〉

发布: 2014-8-28 15:45 | 作者: 沈默



        〈尋蛇〉
        
        你最後一次握住劍。牢牢的。你心裡清楚,這是最後一次。怕再也不會有了。
        事情開始的時候,是很簡單的。你這樣認定。當然這是沒錯。一筆獎金。一條蛇。沒什麼難的。你從山花公子那得到訊息,心裡是滿滿的,滿滿都是你賺到這筆實金時打算給家裡添購些什麼的主意。
        不過,現在,此時此刻,你只盼望著能夠好好的活下去。但那成了一種奢望。
        活著呼吸,看見明日,在微風中步行──這些怎麼突然就那樣難了起來?!
        山花公子跟你說:「知不知道江湖邇來最貴的事物為何?」
        你們那時正待在山花世家的一處別館。你正憂煩於距離上回工作已有一段日子,接下來的生計正愁著。你沒搭理山花公子的話題。他見你沒反應,馬上拍著你的肩,「嘿,最貴的欸,最貴的。」
        你斜了他一眼。像是斜斜劈出的劍光。鋒利耀眼。那到底與你有什麼相干?
        「別這樣。跟你有關我才說的。」山花說。
        你不予置評。你對山花的的話的可信度從來都是會自動削半。
        山花那張浮腫的臉閃現了一種什麼。別的什麼,晦暗的。但你沒細看。
        你只揮手。你盤算要去找誰要點事來做。再這麼下去,你就要餐風露宿。你有點懊惱。你心想早知如此就不該沾惹那個右眼眼角上方有條淺淺、歪斜細痕的女子。這一碰不但一身的腥,家人也跟你一起受罪。你的妻子鎮日淚垂。一對子女總是驚慌地瞅著你。從那之後,事情開始傾滑,你的運勢、你的營計都快速地崩毀。好像天上有個誰瞧你不順眼似的。或者其實那個女子是瘟神?她將你的一切都推倒?都推到事物的盡頭?你搖搖頭。荒謬。生活實在是太強大了。所以你胡思亂想。
        山花公子說:「那條蛇,可是價值九十五塊實金。」
        九十五?你皺了眉。一塊實金就夠一家四口過上一年衣食無缺的日子。現在,九十五?你的眼神從你的眼睛下緣抬起來。你凝視著山花公子。你說話了:當真?九十五塊實金?
        山花公子舉起手,向天,表示絕非嬉鬧。
        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免懷疑。但它是樁好買賣。你追問詳情。
        「據說天機府的鎮派之寶是條墨綠色的小蛇。它丟失了。」
        活的?
        「對。是活的。為什麼這麼重要我不清楚。但總之他們開出了那個價碼。」
        是什麼時候的事?你得知道現在起步會不會太晚。
        「晚點就要正式宣佈了。我打我爹那兒曉得的。」
        山花世家一向與天機府交好。你曉得。這一來,你就得把握住這段時間。你繼續壓著山花公子問更細節的部分。你得到的消息如下:那是一條長僅成人手臂的蛇,無毒,全身墨綠,愛吃兔肉。據說在其地盤後頭的莫測山,因受到驚嚇而滑出該府一名女子的把玩,此後就不見蹤影。天機府當然發動過尋找,滿山遍野的找。不過什麼都沒有。你慶幸他們沒有。你不在乎那條蛇為什麼那麼重要。你只知道,那筆錢你要定了。
        你甩下一句話給山花,說是會連本帶利還你欠他的借款,就走了。
        你飛快移往莫測山。你想著要怎麼勾引蛇。你擅長的除了劍法,還有一特殊能力:可以光靠手掌的感應就找出事物的去向。這也是你賴以維生的。比起你名震江湖的一劍天下枯,你的這個本事反倒更能替你討生活。武藝就像是文人的學問只能做來豐饒性靈,讓你不至於枯竭在生活底,讓你稍稍能維持住某種不為人知曉的什麼,鮮辣活蹦你麻木的心。
        肉身輕盈吧…你想。武藝是輕盈的技法。讓人生輕盈,讓死亡也輕盈。除此之外,無他。你很瞭解這個。而你也明白,生活是重的,重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肢體上,無有鬆動的重。宛若無形巨石。所以你不把你劍的技能當作你的核心。
        你花了三個小時奔至莫測山。你的腳程不算慢。你先在外圍調理好一會兒,這才踱入。但你立即發現有個動靜在你的視線以外。你二話不說,人一翻,已藏入一旁的樹後。
        你仔細觀察、聆聽。你挖出現場的異常。你很快地辨識到幾條人形閃現在路徑兩側。似乎在翻找。人數不少。你悄聲掩進。你在山徑的這一邊探向那一頭。你瞧見一種標章黏在搜尋者的右臂:一個紅色的圓圈,裡頭有個白色的字,是「人」,但下方的捺、撇都已逸出圓圈。看來天機府頗想省下這筆費用。消息不假。他們正用長棍輕撥草叢。路旁隔一間距就有幾塊兔肉。你得避過他們。
        你伏低身子,往山上移動。你需要到高一點的地方。你的特殊技能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你沒有發出任何會惹出注意的聲響。你簡直像是條鬼魅。風與山猶如在你之中。你多年磨練不綴的身法而今全派上用場。在你為營生計的各種任務裡,你總是不乏遇見極大凶險的機會,除了劍法的勤於修練,能夠為你換得脫逃生機的輕功更是不可或忘,尤其你還加強了身法的部分,務求大處的輕功也能兼得小部的身法之妙。
        所以你到了一處斷崖。而無人知曉。
        你觀望一下,確認蹤跡沒人。你翻開你的左手。你凝視著那上頭的黑暗。
        黑暗,是的,黑暗。左手掌心處,是密密麻麻的掌紋,緊密到了沒有間隙,宛若在一張白紙上畫滿線條,重複、疊合,交錯的極致。活像是一團黑暗事物攀在那兒。你從以前就很忌諱讓人看見你的左掌。那像是某種黑暗的標記。標記著你之於他人的異常。你厭惡這個。所以你總是小心翼翼、不讓人曉得你這隻被說是江湖百年難得一見、名為千尋的怪掌。即使你的確倚靠這隻手找到無數珍貴的事物。
        你手臂伸前,五指分開,將掌心朝外露出,對著山下。
        你的眼睛並沒有閤上。但你的眼神正消失。像是死了一樣。
        某種隱微的、不易知覺的顫跳與蠕動發生。你從來不知道當你那樣做的時候,掌心那團黑色的東西有什麼變化。多年下來你肯定一定有什麼「活動」。譬如扭曲的一張臉或者一窩蟲。之類的。你想想都覺得可怕噁心。你愈來愈熟悉也愈來愈能察覺那些細瑣如蟻行的動靜。但你一點都不想要明白。你寧可從來不知道你的掌心有些什麼。你只要那個能夠幫你謀生即可。
        不同於武藝。若是劍術能幫你生活無憂,你也許會樂得摒除你的手掌。你會很情願埋葬你的怪異。但你對劍的天賦只能幫你解決別人的威脅與加害。誰都不敢惹你。只因你的劍術獨樹一幟,且無人能破、能敵。
        但。不過。然而──那個,並不能餬口。你得養活你的雙親、你自小失明的弟弟還有停留在七歲那一年的妹妹,你的妻子和小孩。即使有人喚你貪心劍客你也不在乎。你只想著怎麼樣給家人一個溫飽。而你的原則,不允許你以你的劍牟取某種利益,那其實也是你的家訓:不濫殺。那麼你的選擇就很有限。你只能倚靠你的特異:你的手。唯其如此啊…
        你摒除雜念,一心一意地感受、捕捉。瞬間有個全景刺入你的腦海。你躍居在你之上。眼前的景致凝縮為一暗色地圖。山在你的裡面。一個、一個的事物都清晰無礙地進來,以點的型態浮現。顏色逐漸褪離。你在一個沒有色澤的世界。不。還有灰跟綠。以及紅。你在你的腦海裡,推進、後退。每個點都承載了一個什麼。你呼吸。你把辨識力集中在會動的事物上。不動的點被黑暗覆蓋。你前進到暗紅的點上。像是有根無形的針,你可以操作。你讓針刺進物體裡面。你讓那個「內容物」跟你的認知結合起來,你判斷那是不是那條蛇。一切都隱微的、幾不可辨別。但你很快就退出來。你在灰綠的背景裡繼續找下一個點,再進行穿刺,再退出。
        你忘了你的手掌。你怪異的掌心。你在一種全觀裡。你的手為你畫出所籠罩範圍的一切之物。你的手裡空無一物。但卻又擁有所有的物。你在物與物之間移動。以你的意識移動。你穿過許許多多的紅點,進出個不停。
        然後。然後。
        你的眼神回到你的眼底。像光回到白日。
        蛇,那條蛇,正在不遠處一顆大石底下。
        你緊緊地握住你的掌心。你靜待蠢動感褪去。有好幾次你過急,差點就遭那個吞噬。你凝視你的拳背。你的五根手指用力到底。掐實了。掌心的那個從一種狂熱狀態恢復到冷靜。你徐徐作了幾次深呼吸。
        好。掌心攤開。又是過密的掌紋。無他。
        你的視線滑向山的那一側。在你意識蛇的時刻,你也同時辨清天機府人士的動向。你更容易閃過他們。你猶如夢境。你在陰影之中潛行。天漸漸黑了。夕陽就要到來。你甚至會比黑夜還要輕、還要不可察覺。
        然後你到了。
        那是顆形狀像是意有所指的石頭。表面光滑如女子肌膚。但你沒細想像什麼。那無所謂。你知道「莫測山」的盛名風物是十二女子石──天機府還因此將派內武藝超群的人員統稱為天機十二女子且有獨絕的十二式刀法予以搭配。敢情這是其中一顆。你看著那大石──其形狀讓你感覺幽黯、抑鬱。你不清楚這石具體名目為何。當然那不是你的重點。你主要為了石下的蛇而來。
        你蹲下。
        蛇進入你視界。
        你伸手,徐慢的,猶若捻花。
        你信心十足。一條蛇。好容易得很。
        你捉住蛇的那瞬間,恰是白晝過渡到黑夜的時刻。夕陽完全熄滅。
        然後,又是一個然後,他來了。
        你當然猜到他會跟著。只是什麼時刻會跑出來你還說不準。你也不懂他怎麼就有辦法追著你跑。莫非他也擁有你的左手的力量?你懷疑過。但不肯定。而現下,他來了,你也就甭再猜想。
        九個月之前,這人成了你的死對頭。他多回阻擾你。他總是企圖搶走你的成果。你曾自問究竟自己在哪裡得罪他。但沒有答案。他就是要。而且好像會這麼一直阻礙下去。你對人所能保持一丁點的善意很快地被磨蝕殆盡。你已經計畫過怎麼擺脫他。當然滑過你腦中的計畫都不是善了。他已經破壞過幾次。幾次已經很夠了。這裡是江湖:唯一的法則是殺戮。
        你不濫殺無辜。所以你不是殺手,你不成立武林組織。但不代表你是「無辜」。
        你的左手把蛇塞入懷裡──
        他說:「你找到蛇了?」
        你不置可否。最好他別再惹你。
        但他就攔在你下山的方向。
        你無法繞過他。唉…你的左手移出,換你的右手探入懷中,握上劍。
        你鮮少面世的劍。
        他說:「這一次,我不要你的貨。」
        你慢慢挑高了眉,像是挑起些許的驚異。今日倒是好易與啊…
        「那貨屬於你。」
        你放開劍。
        「但──」他的兩眼炯然如兩道火炬。
        果然沒便宜的事啊…你苦笑。
        「在你送貨之前,我們的恩怨要了。」
        但你究竟在哪裡犯上他?
        他不回答這個,他只強調:「我用我的法子解決這事。如果不成,就給別人。」
        還有別人?你可納悶了。你當然不可能沒有仇敵。稍微偏執些說,敵人是江湖裡頭最親密的關係。江湖盛產的就是誰跟誰都有間隙。只是或大或小,有沒有到動刀動槍的地方。你想。當然這是你想。你覺得彼此殘酷的對待實在沒必要。誰都不過是忠於自己的慾望。實在沒必要拿命來玩、來死活拼搏。何苦何必。那個是能鬥出什麼鳥來。
        但眼前你不知曉名字的他看來不會有這種想法。因為你瞧進他眼裡。
        他都要噴出火來。黑色的火焰。
        你不會有別的路好走。你只能踩過他。
        「你玷污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你一定要付出代價。」
        你玷污?你可不是盜寶者,就算在你漫長的尋找過程,曾經得罪於他,那也不過是你得把某人委託的任務完成罷了。只是找回失物啊…真希望他能明白。這活計難免冒犯,難免。
        他衝了過來。
        唉,你的頭,低,低低的,低到了你的心上,成為一種嘆息。
        你從懷裡拋出一約莫常人手肘長度的圓柱,一甩──利刃彈出。你自己研發的藏鋒劍。把劍柄挖空,並內置凹槽,可將刃部收在柄內,欲使用時,摁下柄底的鈕,即會蹦出成型。
        你像是無限欷噓,欷噓地撫摸你的劍。
        他一對拳頭,斗大的,威猛赫赫的,到你胸前。有大山傾崩的氣勢。
        你不敢大意。他的拳法很有點什麼。但你也未必有多在意。你跟他交手過幾回。他的本事你摸得到底。你有相當大部分的精神留在注意周遭的天機府人馬是否會現身。你擺了一下劍,彎彎曲曲的──
        你的劍在蛇行。
        接連幾個弧度,好容易就切進他拳路的空隙。
        他沉喝一聲,穩住馬步,拳頭一前一後,猶如在收束一無形之袋。
        你的劍感覺到四面八方擠滿柔韌的氣勁。彷彿你在水中揮劍。
        他兩手交叉,遽然朝兩側分去。
        一股沉猛的勁力應勢而生,蹬開你的劍。
        你的胸前大開。
        他搶進。
        你右手鬆,劍跌,交入左手,隨即刺出一劍。
        他的氣勁旋即穿了一個孔。他退,然後再進,如猛獸。
        你覺得厭煩。
        他環手抱向你。
        你的劍法從來都很簡單。通常只有一劍。你是所謂武林人口中的〔極簡劍術師〕。據說你是帶起簡化劍術的開創者。但你無意引領什麼。你只是想要養活你那一家幾口。你沒時間理會眼前瞎纏的人。你反手又是一劍。
        他就要抱上你的劍鋒。
        你們都在黑暗之中。
        月光傾斜的一片片大大的灑落。
        你沒什麼好讓的,藏鋒劍朝他的喉嚨戳去。然後有個什麼讓你頓一下。不及細想,你改戳為挑。你在對決之際,從來都倚賴、信賴直覺。有好幾次,你差點就一敗塗地時,你倚靠你內在的法則而避開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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