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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

发布: 2014-8-28 15:40 | 作者: 駱以軍



        然後大家開始拿著湯杓舀食自己面前那盆像番茄濃湯的粥食,他也跟著吃了幾杓,發現裡頭混著一些黃豆和馬鈴薯或蔬菜泥,滋味美不可言,層次繁複刺激味蕾。並且同桌之人互舉酒杯敬著紅酒,談吐皆極具有教養。他於是不敢小覷這個地下是類似某個祕密教派的聚會(原本他腦海確曾一閃念頭:阿達可是帶他到醫精神病院或養老院的食堂?)。其中一位老者神態自若一邊飲酒進食,一邊跟他閒談:「聽魏先生(他隔了幾秒才想起那是阿達的姓)說,您也在波士頓待過一段時光?」他怕露餡,趕緊解釋,他在波士頓只匆匆該過兩天,只像觀光客去搭了鴨子水路公車、獨立紀念、還有那美不勝收的公園,對了還被招待吃了龍蝦。老人說:「是啊,那真是座讓人懷念的小城。」然後這一桌幾個老人閒散地聊起各自生命不同時光,在哈佛、或是燕京圖書館,聽過一學期李維史陀、傅柯、羅蘭?巴特開的課程,或在花園廣場球場看過Larry Bird的塞爾提克和魔術強森和已老的賈巴的湖人隊對決的某一場球賽……
        他想:這是個他媽的什麼樣的老人組織啊?他有點為他們的風采和人生經歷而傾倒,不自覺又出現孺慕(其實是底層人對上層貴族的自慚形穢)的情感。他想到剛剛一路走來,阿達非常嚴謹地跟他討論著,如果他願出席那場新書發表會幫他站台,可能的發言方向。他還漫不經心(當然他還是習慣性的謙遜)說了幾個「後殖民論述」的切入可能,印象中阿達是個非常激進的獨派(雖然他在報刊上的專欄都是在談棒球),臉書上塗鴉牆那像汽車擋風玻璃上毛毛雨絲,細細覆上又被雨刷劃糊,眼花撩亂的數千人的小則留言、轉貼照片,他稀薄記憶中閃過阿達的那格小方框,似乎全是「聲援樂生痲瘋病人」、「返媒體壟斷」、「反核四」、「反東海岸被財團違法開發」、「抗議強拆華光社區」……他保持善意其實心底戒懼阿達是個激烈分子。但此刻想來,真是羞愧,他懂什麼狗屁「後殖民論述」啊?
        看不出阿達這小子,竟然能打入這樣一個「成功者老人俱樂部」(他們的話題變成討論歐洲這幾年還有沒有天才指揮家?)。或許是宗教的因素?他想起自己其實是佛教徒,但坐在這群風度翩翩的父輩中間,他突然有一種,即使這些老頭等會裝神弄鬼,集體進入一種著魔的「聖靈充滿」的癲狂狀態,他也可以共感那種靈魂波瀾的震盪,他也可以像在巨大漩渦中,跟他們一起低頭吟唱聖詩,痙攣哭泣,感受這些老人對歷史的痛苦暗黑情感,不讓他們覺得尷尬羞辱。
        後來他發現自己站在路邊嘔吐,他不記得這之間發生的事。所以有沒有失態?在那個做了一桌一桌極有教養老人(或應說:一群有錢老頭)的靈魂教派地下室……他是不是像個把自己胃曩當作打包袋的流浪漢,一杯杯那高級紅酒往嘴裡倒?他彎著腰,看到眼前那光度變暗,行道樹裟搖的快車道(奇怪這段道路,就只有被鐵柵欄擋住和人行道隔開的快車道),一列出殯的靈車行駛過去。前頭幾輛小發財車裝綴了那種白菊花和黃菊花,上面坐著吹嗩吶或法國號,穿了流蘇肩飾儀隊制服的老人和老婦,然後,大約第五輛或第六輛車吧,他不想看到的但終究看到了,是一輛黑色加長型凱迪拉克,車頭一樣裝了那些碎細花瓣的白花圈,和一張黑白大頭照畫框,他想這車應就是載那死者的棺材。他轉過身,踉蹌走了幾步,就在人行道仆跌摔倒,剛剛真的喝太多了。他記得最後阿達扶著他,穿過那些像埃及金字塔裡的階梯,那些拿著印有自己的詩和縮小比例畫作之卡片發給經過人們的大學生;那些把臉用油彩畫成貓臉狗臉的流浪動物保護團體的年輕女孩;終於上到陽光讓眼睛睜不開的地面。他記得有一刻,阿達擁抱他,對他說,感謝你所做的一切。他推開他,說,我沒醉,我可以自己走回去。而且,阿達我什麼都沒做啊,我是個人渣、廢物。
        然後就是他自己一個人,彎腰在這灰煙漫漫的快車道旁嘔吐了。他突然想起,這裡是圓山動物園旁邊的高架橋引道吧,但腦海瞬即像光爆湧現一個理解:圓山這裡那個動物園早在三十多年前就遷走啦,現在那片原本關進獅子、大象、長頸鹿、斑馬、黑猩猩的柵籠,那些空氣中飄散著這些大型野生動物糞尿和牠們飼料的青草氣味……這一切早就被怪手推平、剩下一片廢墟吧?但為何他腦海中像比對Google earth衛星攝影地圖,會有這個快車道旁的地貌之印象?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個假日,他母親帶他、他哥哥姊姊,還有他阿姨、姨丈和兩個小表妹,兩家人搭他姨丈的一台箱型車(他姨丈是替一個公家機關開公務車的司機),到圓山動物園──車子極可能就是停在現在、幾十年後他孤獨站立的這個路邊。佈之為何,那次他們帶著家裡一隻叫小花的狗,但動物園不准帶寵物進入(確實這也太怪了),於是他們決定把那隻狗,和姨丈一起留在車上。等到他們遊園結束,回到車上,姨丈一臉無奈地說那狗跑了。怎麼可能?姨丈說他們走了之後,那狗非常不安,一直嗚咽,在後座跳上跳下轉圈,他想牠不會是想小便吧,他可擔不起這狗留下屎溺在這車上阿,於是試著牽著那狗鍊帶牠下車。沒想到那隻神經質的狗兒,對一丈(牠眼中的陌生人)非常戒懼,他和牠在人行道上拉扯沒兩下,他便掙脫項圈,一眨眼就不知跑哪去了。
        他記得小時候的他,固執的在那一片假日賣氣球、茶葉蛋、冰飲料的小販,和那些牽著小孩的婦人的人行道,來回奔跑,哭著喊喚那隻小狗。但終於還是無法從那變魔術般,所有事物在日照下閃閃發光,栩栩如生,唯獨他的狗煙消雲滅了(一小時前牠還在)。
        當然這回憶畫面中所有的人,在這幾十年後也全消失了,別講那隻小狗了,連整個動物園都不見了。
        只剩下他。
        真他媽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啊」。
        這時,有一輛車在他身旁停下──他弄混了時間感,不確定這車是剛剛那送葬車隊裡的一輛?或是那些殯儀館的車隊早經過一段時間了──車窗搖下,一個美麗的女人,帶著綴了網紗的黑天鵝絨帽,睫毛閃閃,一眼驚詫,對他說:
        「你怎麼在這裡?」
        記憶像漫天飛花朝著一個風中看不見的窟窿旋轉聚去,他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事,不,不能說是事,而是一些情感的殘痕:他認得這個女人,第二,有一群非常專業、冷酷、組織龐大的人在追捕他。他應該讓自己匿蹤在茫茫人海裡。他好像是被當作叛徒,或早有預謀蟄伏多年的「木馬程式病毒」那樣勞師動眾地搜尋、圍堵、打撈。他突然淚眼汪汪,疲憊、委曲,和對被褥或親密擁抱的溫暖無比懷念,同時湧上喉頭。他說:
        「微若,我找你找的好苦!」

        作者簡介:
        1967年生於台北,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2007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現專事寫作。曾獲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 等多種。以小說創作為主,著有《女兒》《臉之書》《西夏旅館》《我愛羅》《遣悲懷》《月球姓氏》《妻夢狗》《棄的故事》《紅字團》等著作,多次獲《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十大好書。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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