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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

发布: 2014-8-28 15:40 | 作者: 駱以軍



  
        做了那個怪夢之後的那天下午,他在一間常去的咖啡屋,聽見隔壁一用書櫃圍成的沙發座區,一個中年男子被六、七個婦女包圍著(就是那種年過五十,卻還爭妍鬥豔,彼此打扮得像一群二十來歲辣妹,心智上確實也幼稚、渴愛、易感的「老女孩」貴婦讀書會),她們七嘴八舌,像小學女生搶著發言,「老師,老師,我還是不明白耶,」「老師,那像我這樣想,和你說的是不是一致呢?」這個男子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跟這些女士們解釋著「阿賴耶識」。他嗡嗡轟轟念著:
        「阿賴耶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暴流,我於凡愚不開演,恐彼分別執為我。」
        男子的聲音不時被打斷,時不時出現「種子」、「眼耳鼻舌身、意識」、「無間滅」、「如來藏」……一些破碎的名詞。
        他站起身要去洗手間時,和那男子眼神對眼神恰好打了個照面,他突然想起這個人我認識啊。那男子也衝著他像水池漣漪盪開咧開了一個笑臉。
        啊。想起來了。這神神鬼鬼,被這群貴婦包圍得有模有樣傢伙,是阿達嘛。
        說起這位阿達,他難免有一種奇怪的,聯想起《阿呆與阿瓜》、《勞台與哈台》、《咖哩辣椒》這類傻瓜二人組搞笑片裡,其中比較跟從的、臉貌讓人印象較不深的那個。他想和這位阿達最初相識,似乎他就是一個陪伴在老人身旁的馴順年輕人。對了,這些像火雞噴張冠袋,喜歡威嚴倨傲但其實又茫然心慌地迷路在這個不把他們當回事的年輕人不斷翻新重建的世界的老人們,總不知從什麼管道,挾拐了一個像阿達這樣好脾氣的年輕人,跟在身邊,既不是親生兒子,也不是部屬,但會耐性地聽老人腦中迴路故障,重播許多次當年的輝煌、恩怨、虛實不分的某些改變歷史的關鍵事蹟……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阿達,他便是跟在那位性情暴烈的舅舅(就是那位從美少女變成女摔角選手、肥胖怪物的表姊的父親)一旁,到巴黎來找他。他的記憶常發生如冰洋下的沉船卡榫鬆開、被潮流沖走,暗黑中想組回一個形體的全貌,卻總缺東少西的狀況。那時,這位舅舅家的經濟應以急轉開始衰敗了──好像是另一位舅舅,把外祖父遺留的一座射出成型塑膠水缸工廠,侵占,超貸,最後破產,連整片土地都賣掉──那位仙女表姊正走向「變形記」的時鐘刻度,但所有人還沒意識到。這個豪邁、沒念什麼書的舅舅,一如他出現在外祖父臨終病房,他要出國隻身往巴黎的送行機場出境大廳,還有這次帶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他舅舅豪邁的說:「這阿達啦,我結拜小弟啦。」)到巴黎探望他,矮胖的牛仔褲口袋掏出一疊美金,異國人群中就往他懷裡塞。
        他那時只是覺得丟臉。不知怎麼在這淡淡敵意的異國城市,把他那個島嶼沒見過世面,在他們眼中像日本蝦夷人的父輩,藏到什麼暗袋或行李箱?在計程車上,他舅舅(簡直就像《烏龍派出所》的兩津)沾沾自喜地說起,在十幾小時的飛機上,他和這位阿達,兩人默契十足,像惡童謔戲逗那個「洋妞兒」空姐。他們聽說飛機上可以免費喝啤酒「無限暢飲」,便一臉老實比出簡單手勢對語言不通的空姐說:「畢魯(Beer)。」空姐優雅地拿兩只玻璃杯放在他們的小餐台上,各自注滿。才一轉身,他們(阿呆與阿瓜)便舉杯瞬間將啤酒乾掉。然後拍拍那空姐的制服裙臀:「畢魯。」如是重複七、八次,看著「洋妞兒」空姐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不斷再來斟酒,他們像戴墨西哥帽的魔術師,相視神祕竊笑……
        (真是阿呆與阿瓜!)
        整趟巴黎之行,他舅舅和那像淡薄影的阿達,皆顯出非常無聊的白痴臉,他們對博物館、美術館這類參觀行程皆不感興趣。有兩天他特地帶他們到波爾多──他舅舅一聽是「酒莊之旅」,原本兩眼發光──那裡有上千座酒莊,有接駁車在一整片一整片葡萄園田野中穿梭,讓觀光客們在不同的酒莊逗留、參觀、品酒、解說這個酒莊的數百年歷史,著名的幾支酒的口感、特色、層次,當然最後是希望人們能買酒。結果他舅舅和阿達,兩人混在那品酒接待廳的一群法國胖老頭和胖太太間,從頭到尾就讓解說人員和所有人感受他倆的不耐煩。從喉頭發出清痰的聲音,走來走去,不斷用台語問他「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喝?」才逛完第一間酒莊,他們便不感興趣了,吵著回巴黎。
        回到巴哩,他一籌莫展,整座花都在這舅舅眼中,變成一個超級無聊的城市。他靈機一動,帶他倆到香格里拉大道的Lacos旗艦店,去買他們那年代歐吉桑眼中的「外國聖品」鱷魚商標Polo衫。他舅舅進了那無什特殊(Lacos在巴黎只是一個尋常的平價品牌)的小店,把人家平台上折好一疊一疊螢光七彩的衣服隨意翻成一坨亂丟,他面紅耳赤跟在他們後面把它們摺回原貌。到免稅店,他舅舅拿出一張紙,上面寫的十幾個他舅媽(那個後來變成大象的不幸表姊的母親)託他帶回的化妝品名,他看到那個法國女孩的眉毛輕挑,一臉無奈同時替他們的丟臉感到抱歉的笑意,用法文解釋,這些東西,全是在超市或藥妝店可以買到的平價牌子。很抱歉我們這兒都沒有。
        唯一那趟「阿呆與阿瓜巴黎之旅」,在記憶裡最接近「美麗時光」的抒情畫面,是他帶他倆去搭「歐洲之星」,從法國穿越英倫海峽隧道到巴黎的高速火車,那近乎科幻電影裡的場景。當時還沒有手機這玩意。全世界的高速火車,只有這列車可以從火車上打衛星電話。他舅舅聽了他的解說,非常興奮,堅持跑到車廂間的那投幣式公共電話,打回台灣。那個高速行進間風阻產生的音爆非常大聲,他(以及這節車廂全部的法國或英國乘客)聽到他舅舅對著話筒那端,用台語大喊:「喂!我阿欽啦!聽不到啊?我在英國海底下的火車打電話啦!」不斷大吼著(對方應是那個舅媽)「喂!有沒有聽到!我說我在英國海底下的火車打電話啦!」一再重複,所有人除了他和阿達,可能沒人知道這東方老頭在喊著同樣的聲音,是什麼意思。
        「我在海底下啦,幹令娘聽得懂聽不懂啊!」
        那個重覆,到後來,明明聲音是歡樂的,卻顯得如此哀傷。明明是像小男孩炫耀他「正在」經歷奇幻冒險,卻像亡魂在黑暗深淵敲打釘死的玻璃棺材,呼喊求救。
        幾乎是那次從法國回台灣後,他這個個性暴躁的舅舅,便像織田信長這樣的雄獅般的梟雄,竟被一波波潮水般湧上的持刀或拿長槍的低階武士、家奴們,堵死在本能寺的前院,他輕蔑又霸氣地負隅頑抗,砍蘿蔔一般砍眼前的逆豎們,然最後終於發現這些一次次讓他身體受創,殺不勝殺,沒有臉孔的小人們,他們的主子,是充滿耐性的死神。
        很多事情他是後來結束巴黎留學,返台後從母親口中聽說。據說那舅舅先是震怒之下,將那敗光父親遺留工廠的另一舅舅告上法院(主要是「偽造文書」,瞞著其他兄弟便自己刻大家的章去銀行借了天文數字的貸款,然後這些錢又像大衛魔術全變成負債),那個混帳舅舅為了證明自己並非「吃父親遺體之人」,一次開庭竟將那已八十幾歲中風癱瘓的老母親用輪椅推上法庭作證,那個已乾枯如風中落葉的老人驚恐地聽不懂庭上法官的詢問,只會點頭,且據說像蜥蜴眼袋皺褶且龜裂的木乃伊眼角一直淚流不止。
        他那脾氣剛烈的舅舅(他倒是穿了一身正式的西裝),在法庭痛斥自己的弟弟,媽媽病成這樣還忍心推出來,整個豬狗不如云云。據說這時身旁人發現一灘尿從他褲管下流出,在皮鞋周邊形成新鮮刺鼻的臊臭積水,他卻完全不自知。事後醫生說起,其實那時他便中風了。
        但他舅舅卻像古代傳說,織田信長「立姿死」,身中數十槍由雙目圓睜,舉刀猙獰,站著斷氣,敵人猶不敢靠近。或如「武聖」關公,頭被敵人砍去,由一股精魂,已無頭甲冑身騎馬奔馳。這舅舅是離開法院,騎機車回家途中,突然歪倒,摔車,仰翻在路旁。被送進醫院急診。
        之後他弄混了流年裡的記憶,像記不清那在一本小說中,後來變成不重要人物的命運,前後章節弄混了到底A先死或B先死?或是醫院體系的不同科別、送進送出,像頁碼或抽屜裡的檔案夾也搞亂了我們腦額葉裡的分光撥霧。好像是中風以後,舅舅被放在那老透天厝三樓床榻,由那個膽小、不敢出門的舅媽(據說大男人的舅舅以前會打她)照顧。有一天,他母親去探望這位壞脾氣哥哥(雖然已不能說話,但好像還會把餐盤一揮打翻),開窗想讓閣樓透透風,竟發現這老人有一條腿發疳變黑了。又是一陣混亂、送醫(確實我們會想:這樣的場面裡,有沒有那個從全城最美的少女,變成龐大海象的那位表姊?),檢查出他舅舅有糖尿病史,這條腿已壞死快兩年了,再慢一些發現那敗血症侵襲到骨盆腔、腹腔了。兩條腿都必須截肢。
        這之後他去探望過那舅舅一次,很難想像這個像信長公一般剛烈的男人,變成這個沒有腿只剩上半身、非常短小的侏儒般的怪模樣。他記得那次他送他舅舅和阿達,到戴高樂機場要搭機往紐約(阿呆與阿瓜大冒險的下一站),那時恰之前發生了美國九一一雙子星大樓遭自殺飛機爆炸攻擊,機場的安檢突然變得非常神經質。有一個奇怪像是美國航警的黑人女官員,攔著他們,態度強硬的詢問她一些制式問題,好像是懷疑他舅舅和阿達所持的台灣護照。他的英文不行,對方又不會法語,所以解釋得滿頭大汗。他那舅舅非常急躁,一旁一直用台語對他咆哮著:「把錢拿出來給伊看!」因為那時他舅舅用以壯氣勢的「那疊美金」,已都給他了。他連想跟這個爆烈歐吉桑解釋「她不是因為你們沒錢,看不起你們而刁難」,都沒力氣了。
        又過了兩年,有一天夜裡,他母親接到那位一輩子沒出過幾次門的,膽怯的舅媽的電話,說他舅舅「死了」。當然同時也叫了子女(包括那已變得肥胖臃腫的表姊),但仍慌亂啜泣不知要怎麼處理。他母親要他打一一九叫救護車。關於那個晚上,他舅舅的「死亡」,是清楚登記在那十分鐘後趕來的救護車護理人員的記錄上:瞳孔放大、呼吸停止、無心跳脈搏。慌亂從不同住處趕去的子女們,跟著男護士把那「屍體」從那老透天厝極陡極窄的樓梯,用擔架抬下來。但送至附近醫院的急診室,按急診室急救程序(氣切、插管、打血壓增高針,據說還臥一種「冰床」),他舅舅恢復心跳,戴上氧氣罩後也開始呼吸,但瞳孔仍是放大(也就是腦幹已失去功能)。其實他們已認定他死亡了。但好像是某種人性化的醫療法,必須「再觀察」三天,醫院方面才拔管,停止一切維生設施。這中間隔了一個週末,子女們已在和葬儀社連絡所有殯葬事宜。雖然親屬們分批來到那只能進去三十分鐘的隔離病危病房,還是對著那已無意識(但仍在呼吸)的到底算是「彌留」還是「遺體」──半截舅舅,啜泣地說一些內心私密的,懷念的話。
        到了禮拜一,負責來「停止」他舅舅「偽活著」的那個年輕醫生,到病床前觀察了這「死者」的狀態,拒絕簽字拔管(並停止其他輔助維生設施),他解釋說,現在醫療法非常嚴,凡是有經過急診室「急救」流程而回復到「生命狀態」的病人,這便進入一非常嚴格的判定程序,他如果「停止救援治療」便即觸法。「所以,他現在是活回來嘍?」家屬們被搞迷糊了。「所以,會慢慢醒過來嗎?」不是的,他已腦死,如果那天晚上,他們沒將他舅舅(的這個殘軀)送進急診室,簽署同意急救程序,那他舅舅即「已經死亡」。但是,現在進入了這套醫療話語,就不能「將他視為死亡」。年輕醫生把這棘手病例踢皮球推回給當初急診室住院醫生,那醫生也不敢簽字。
        於是,他舅舅便漂流在那,像太空殞石般無人知道此刻的他神遊太虛在哪,但那半截身軀仍插著各種管線、儀器、有力的呼吸著、心跳著,鼻毛濃密地長著,但瞳孔是放大著,眼皮閉不起來睜大著。譬如以前希臘人說「靈魂不死」。但他這舅舅似乎以他剛猛暴烈的奇誕風格,對整個現代體系的不耐和悍拒,展演了一幕「靈魂已死,但肉身不死」的恐怖景觀。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家境衰敗的第二代,公司請喪假一週後,又得回去上班。只剩下那可憐舅媽,不知這是什麼,陪著那個「繼續活在死亡中」的無法對話、不知道他那邊(如果有)狀況是什麼的這個怪物男人。
        就是在那陣兵荒馬亂,他陪他母親到醫院看那(不知是死還是活)的舅舅,在走廊遇見了多年不見的阿達(我們都以為他作為不相干的人,早從他舅舅這個故事消失了)。沒有人知道這阿達和他舅舅究竟算什麼關係,大家也和他點頭打招呼。但所有人的臉都像被制約的參加葬禮的哀戚或茫然籠罩時,只有阿達的嘴角帶著一絲神祕的,難以察覺的調皮笑意(也許只是他多心?)
        後來,他和這個阿達(似乎他舅舅在法庭中風之後,這人就像他舅舅從大衣口袋變出的魔術小人,消失了),一起走到醫院外,馬路對面的騎樓下抽菸。當然他們之間除了聊他這個舅舅,根本沒話好啦嘞。他這時發現,阿達是個年紀和他相仿的中年人。此刻情境竟十分像重考班哥兒們一起在那違建舊樓(如果發生火災,那上頭用木板封住對外窗,一層一層教室裡,上百個重考生男女,便像炭烤小鳥,一整群都躺在一起燒死了吧?)下的防火巷,苦悶躲在一塊抽菸。
        阿達突然對他說起,最近網路上有一則廣為流傳的日本漫畫,非常好笑。就是有三個廢材哥兒們,湊在一起吹噓他們對「玩女人的境界」,其中一個外型最帥的,睥眤地說:「真正的玩家,收集那別人永遠嘗不到的女色,不是像那些庸俗男子,只流口水想上那些電影明星、名模的絕美女子,老實說,等妳歷盡萬千美女,那變成一種乏味、重覆的無聊河流郵輪風景。真正幽微神祕的色情收藏,像湍急激流裡衝撞泛舟,不可測的,從成見印象相反一面突襲而出的情色感,那才是頂級玩家的風範。」
        他身旁那兩個醜男,對這帥哥描述的境界充滿崇敬之情。這帥哥說:「就像頂級紅酒、頂級乳酪、頂級美食家,常出人意表地迷醉某些像腐爛臭物的獨特腥味。真正的女色收藏者,會從最醜的女人下手。」一旁的醜男說:「真的嗎?那可以為我們示範嗎?」恰巧那時一個(日本漫畫的誇張力量)超級醜,臘腸嘴、大蒜鼻、長得像髮渣大叔卻穿著女校制服的恐怖醜女,從他們身旁經過。那兩個崇拜者便拱那帥哥「露一手」。(當然漫畫的分格特寫,在整頁單幅那暴龍般的醜女之臉下面,有一小格那帥哥驚嚇、冒冷汗、變成孟克那幅《吶喊》的絕望漩渦中的小人兒。)
        阿達說,於是這帥哥鼓其餘勇,上前說:「小姐,可以跟妳接吻嗎?」那個恐怖醜女自然是冒出亮晶晶小閃光受寵若驚,流著口水點頭。然後在一旁兩嘍囉既畏敬又惡戲的鼓動下,這帥哥淚流不止,悲壯的吻下那個糞坑,不,那個恐怖如蟾蜍刷刷吐著饑渴之舌的醜妹的嘴。(漫畫分格又特寫了恐怖醜妹,好好撈本用盡力氣狂吸,像通馬桶吸盤的可怕濕答答黑洞)。這時,漫畫家突然自畫插播旁白:「日本戰國最高的武士魂典範,就是信長公,身中數十刀、劍、槍傷,仍屹立不倒而閉氣,所謂『站立死』。是為武者最崇敬之境界。」接著漫畫特寫那臉部已如死亡小動物,在那巨大醜女章魚怪的激爽蹂躪下,臉部眼睛打一個叉叉的可憐帥哥,突然,那兩個嘍囉發現:他褲襠的部位開始撐脹勃起,非常悲慘古怪的場面,勃起到一個最凸時刻就靜止了。
        那陷害他又羨慕他的兩哥兒們,流著淚大喊:「天啊!是「雙站立死」!他破了信長公的記錄!」
        他叼著菸,被阿達這沒頭沒腦轉述的日本漫畫,逗笑的岔不過氣來。然後他才想到,這阿達,是在拿他舅舅這明明已死,卻仍暴烈不給死神或醫院或子女們,一個形體消滅,摺縮成幻影的固執無靈魂身軀。他在拿這個他舅舅的「風格」,開玩笑呢。
        這個阿達帶著他穿過一像拱廊街那樣櫛次鱗比、不同顏色商店櫥窗哀擠著形成小光塊和小暗塊鑲嵌的一、二樓和地下一、二樓,上下切換的大樓底部的沒落商城。這整個他跟著他穿繞的過程,像是在舊昔時光的某種哀愁或壓抑的,一種鏡頭搖晃前進,人們尚沒有嘗過什麼是「真正的自由」,三兩一組依靠著樓梯轉角或消防水閥紅漆鐵門旁,抽著菸,低聲交談。不斷有人和阿達打招呼,同時眼睛像從帽簷下的陰影(其實他們沒戴帽子)偷偷打量他。這些男人都穿著式樣較樸素老舊的暗色西裝,女人也是穿著較灰暗的洋裝或套裝。
        然後他們走到一寬敞的地下樓層。某一瞬間他以為是一間愛爾蘭酒吧,或像是那種倡導「木工生活」的北歐原木家具地下展示區,大約十來張像花式撞球台那麼大的厚重大木桌,各放著兩張長條木板凳。各張桌稀稀落落各坐著幾個,像阿米胥教派那樣穿厚呢黑西裝、戴禮帽的老男人們,對著面前一盆熱騰冒煙的紅色湯粥之類的食物,支肘交叉手指在額頭禱告著。並且他看到似乎有祭壇的區塊(但很像紅包場、歌廳秀的舞台),兩側的牆各掛著巨幅的「基督受難圖」和「摩西過紅海圖」。油畫布面大部分是暗黑、泥灰、暗紅色調,只有雲端上的上帝和簇擁的天使們,白袍獵獵,背後是金色的光輝。
        阿達帶他找一塊大桌的空位坐下,並且也加入那種集體卻又各自進入像譫語般的禱告。他只好也裝作一付虔誠的模樣禱告起來。偷覷同桌諸人,都是像他和阿達這樣蓄鬍子,但他們似乎都是些紳士,不論落腮或僅只是下巴一撮,都修整得向有錢人家的花圃草坪,有一種不太習慣在亞洲人下巴看見的濃密、黑亮、即使是年紀較大些的灰鬍子,也剃整的像馬術比賽馬的鬃毛一般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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