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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

发布: 2014-8-28 15:40 | 作者: 駱以軍



        有一天早晨,他從一個悲傷的夢醒來。公寓的窗外是一片濕冷的深灰色。他走到像任何一所公家機關收發室的,他的小書房,開了電暖器,對書櫃其中一格擺放的他父親的黑白遺照合掌拜了拜,坐在書桌前發呆。那個夢境大約如下:他帶著他的大兒子(已是個害羞的青少年),去他常去的一家「養生休閒館」,讓他那個總是縮胸駝背的宅男兒子第一次按摩。他想,我這至少不像馬奎斯的老爸。那不是妓院。只是脫去全身衣物只穿條短褲,在一間狹小的,昏暗如子宮裡的小房間,趴在一張按摩床上,臉埋在這種床特殊挖出的一個圓洞裡,任某個美麗的穿短裙的姑娘,在你背上塗油,手指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剝解著妳肩胛、後腰、臀、大腿、小腿的肌肉束,把那個悶窒在裡頭的痠痛像剝開烏賊腔曩裡沾滿黑墨的鰾,奇妙地拔除。
        夢中,他似乎是那間金碧輝煌但終究頹舊的大按摩院的老客人,他期待的是一群穿著性感制服(很怪,竟很像高中女校的儀隊)的半老女人們,簇擁而上,因為和他的時光交情而調戲著、讚美著他那個臉孔清秀卻和母親一般靦腆的大兒子。(他們應該一定會對那恨透了眼前這一切的男孩嬌嗔地說:「你爸是壞人。」)出乎意料的是,夢中那間原以為是父親和兒子交換男人情感,翻開底牌,他那頹廢荒唐、衰敗靡麗的髒污遊樂場,那個按摩院的接待大廳卻正在整修。幾個工人或拿著一台連了好長粗電線的拋光磨石機在積滿泥水的大理石地板緩慢地推著,或站在高腳梯頂,叼著菸裝房頂夾層的電線,或陰鬱背著蹲著刷牆角的油漆。一個比所有老女人還要更老的女經理(似乎不認得他,這讓他頗沒面子)告訴他們,現在這段時間,他們是在這條街另一棟大樓的地下室那邊先租了兩層給客人按摩。並且教他們可以穿過這棟大樓的消防走道,經過一個百貨商城,一出去,再過個馬路就是了。
        他帶著兒子在那似乎也全在施工,都是砌到一半的深灰濕水泥牆和頂上的木條框格之迷宮穿繞、感覺好像父子倆是要去一間擠滿客人,小推車在數十張紅桌布圓桌間穿梭,嗡嗡轟轟的港式飲茶餐廳排隊搶位子。他們穿過那些玻璃櫥窗小格店家的老式髮廊、水果店、鮮花鋪、冥紙香燭鋪、鎖鋪、鞋店、修手機的、算八字占卜的……他突然想起這類似的場景是他常作的某一種夢,最後他會把自己遺落在這大樓裡陽光永遠照不進來的蟻巢坑穴,他會獨自在那些昔日店鋪得老夥計臉色蠟白從某一小隔間裡的小櫃桌後面抬頭看他一眼的迷宮裡繼續繞圈。忘記自己為何在這裡頭。但這是他的兒子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夢境裡。這孩子出現在他夢裡是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這才想起從開始,他們一前一後穿過這幢建築,他都沒有仔細看他兒子的表情。是悲憫地旁觀著這個老爸無頭蒼蠅地在出醜?還是像他小時候一般,安靜地、信任地,乖巧地跟在他一旁,不論他帶他去什麼荒誕古怪的場景,他至多是驚恐地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著,有時它的小手會不自覺攢住他的大手。
        但當他們終究鑽出那棟地底迷宮般的大樓,眼前車潮洶湧、天光驟亮,他突然犯起彆扭,對大兒子說,你先過去,就說是我兒子。她們會接待你。說我一會兒到。我在這抽兩根菸。他兒子露出為難之色,他說:「快去。」從小,每遇到他要將他丟棄在那樣年紀的孩子不知所措、恐懼害羞的處境時,他便會說:「我是為了磨練你。」
        他想:等我老了,這孩子應該很恨我吧。像馬奎斯那樣恨他老爸。像布魯諾?舒茨那樣在迷惑哀傷的回憶中,父親變成一隻禽鳥或古怪的螃蟹。
        但我現在已經老啦。他坐在書桌前,想不起這個夢境後來的發展。但突然感到全身像不同樂器以不同音域演奏著五六種完全殊異的疼痛。他發現他的左手,從手腕、肘、手臂,有七八個像火星上隕石坑那樣的小破洞,他的膝蓋、小腿也有細細長長割開的傷口,他的整條右手臂劇痛不已,抬不起來,從臂上向上到胸口,有一種裡頭胸肋骨架歪了些的悶脹……怎麼回事?像被人揍過一樣?
        比回想剛剛那個夢境還要模糊地,似乎自己的身影在水底晃游的印象。好像是,昨夜他吃了史蒂諾斯(強力安眠藥),其實已如電腦被強制關機,進入一種深沉的黑裡。突然,不,不是突然,可能持續了一、兩個鐘頭,有一隻蚊子不斷在他耳邊嗡嗡飛旋。其實他的腳裸已被咬了幾個包,奇癢無比。但他的大腦裡頭的線路可能像一座空曠的工廠,必須等非常時間的熱機,鍋爐才重新從死寂中重燃。他突然從一種夢遊狀態跳起,啪地打開了臥室的燈,找到眼鏡戴上。巡梭著,發現那隻該死的蚊子停在靠牆一排書櫃最頂還上面的牆上。那時他像個爛醉的酒鬼,不假思索爬上床邊他從前書桌的一張有四個小輪的辦公椅,踩在上頭。時間其實失去意義。那小椅子像滑板車溜走了,他從那個高處如一隻飛鼠四肢張展,背朝下仰摔而下。如果他是個夢遊者,旁人看他莫名其妙從床上翻跳而起,爬高,然後摔下,這一切可能不到二十秒,一定以為他正作著奧運高台跳水「轉體三圈」的自嗨之夢吧。
        還好腰椎完全沒事。他應該是迷迷糊糊又爬上床,繼續昏睡。可能因為左手下墜時,順著書櫃一路刮滑(所以有那像燙菸疤的一枚枚小洞),右手恰在身後著地時撐著(所以像骨折一樣劇痛)。
        
        他想起他站在那兒抽菸時,有個帶毛線帽的傢伙也走過來站在一旁點菸,他們各自噴雲吐霧時,有點像兩隻離開群體跑到柵欄邊曬太陽的黑猩猩,那樣尷尬露齒一笑。他發現那是個老人了。然後這老傢伙突然開口說:「從前這一整片都是我家的田。」他不知該怎麼應答,便說:「噢。」「你看那一片,從前是個軍營,這裡,那裡,都是田啊,這條馬路,以前是條水圳啊,我小時候都到處跑啊,灌蟋蟀,抓青蛙、泥鰍、釣烏龜,誰想到現在是這些大樓?如果我小時候你告訴我十年後這裡是這麼多人走來走去,我還想不出來是要從哪裡抓這麼多人擺在眼前這樣走呢?」
        他敷衍地說:「那你們家不是賺翻了?」但眼前這老頭,看上去就像個賣刮刮樂彩券的,或是翻撿路邊垃圾桶剩食往嘴裡塞的拾荒老人。於是這又是一個「本來該如何如何的人生被掠奪掉了」的故事?他又點了根菸,想抽完這根,他就要去那按摩院找他那可能耳根發紅僵在那兒,任憑那按摩阿姨溫言軟語,都不肯脫去衣物的害羞大兒子吧。但那老傢伙說:「人反正不可能同時過兩種不同的人生。」這像是廢話但又像是最高的哲理。譬如說,像鬼故事一樣,他們這輩人最常聽過這類哀愁又恐怖的「某個女孩在年輕無知時做錯了某個決定,從此黃金變廢鐵,白銀童話屋變熱騰騰惡臭的狗屎屋。譬如哪個表姊,在你孩童記憶,她就是個像《下妻物語》裡的深田恭子,被洛可可風的蕾絲薄紗和薔薇花瓣縐褶的歐式洋裝,打扮得像個蘿莉塔美少女。高中時她念的是台南家專,那就是那個年代本省富豪家族挑選媳婦的所謂新娘學校。這女孩的五官美得讓那個年代的見過世面的醫生娘,都嗟嘆嫉妒那不是她們在日本念書時,東京那些貴族女孩們崇高摹仿卻不可得(當時還沒有這些鬼斧神工的整形技術)的,歐洲(主要是巴黎)那最理想夢幻(甚至隱藏不能說的一個詞:「高級」),可以放進最時尚華美的巴黎時裝、花園、街景、電影、宴會、咖啡座的一張絕美洋娃娃之臉嗎?」
        女孩高三時便交了一個成大電機系的男友,男方在台南是家族聚會時一桌男人像是台灣北中南各大醫院院長在開會,或是爭辯當前政治情勢意見相左的岳父和女婿,分別是法院院長和金控公司董事長,那樣深不可測的豪門。那男友把這美少女還沒成年的妹妹呵護著,幫她補習,教她聽古典樂,帶著她參加家人的正式聚會。但女孩終究像一隻困慵的天鵝不擅讀書(那也不是所有人認真要她做好的),大學聯考考上了文化大學德語系(好歹跟歐洲有關連),北上念書時男女雙方家長像是送一個公主到日本留學,一貨車好幾皮箱的衣物家私。
        沒想到這小美女大一才念了半學期,便給班上一個長相平庸但非常會說笑話取悅女孩子的痞子把走了。這件事非常怪,在現在這個年代,或是換一個其它的女孩,可能連故事都不算。這女孩大約是寫了一封長信跟那近乎以舊習典雅時代未婚夫身分交往的男友分手。男女雙方家庭在那段時光,可能都起了像深海火山爆發那樣靜默的暗浪。這像太子妃般的美麗女孩便突然從那些豪門貴族的社交或聊天的話題中消失了,像從雷諾瓦之類的某幅波光幻影的印象派畫面上,用刮刀硬生生刮掉其中一個撐洋傘戴蕾絲繡花帽的野餐少女。
        大約十年後,他在一次家庭聚會中,見到那位表姊。當時已是三十多歲的婦人,小孩已念小學。丈夫就是那個長相平庸油嘴滑舌的大學同學。畢業後他們就結婚(男方的家世極平凡,好像是在三重做鋁窗的),夫妻倆接了家裡的小生意。這本也沒什麼特殊的,但是,他見到那位表姊,變成了一個肥胖巨大,海獅般的婦人。一身衣裙一看就是在那種美國肥仔特大尺寸店買的,但她渾身的肉褶還是撐的像要爆開。他在人群中瞠目結舌看著她,那像是原始人目睹天頂的太陽突然爆脹了一百倍。他不知道家族中其它人視如何裝作若無其事說說笑笑。那應該是一種疾病吧?他看著她也不在乎垂著好幾層下巴,胖墩墩拿著湯勺吃著比他人多一倍的大碗泡飯,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以現今這個怪物樣貌活下去?突然他心中像夜空閃電:她是在懲罰自己。從少女時代,那個被裝扮城洛可可風華麗褶裙小公主的自己,缺乏對世界更多參數的理解,似乎就一直活在眾人欣羨、注視的,神賜的光芒裡。然後她作了一個決定(其實以任何女孩來說也不過就是非A即B的選擇),那幾乎有一層「啊,我竟讓整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背景總有弦樂四重奏、盛裝美婦會在一桌Wedg wood餐盤銀餐具前巧笑倩兮,板起臉訓斥僕傭……那熠熠發光的畫面,崩潰塌碎」的少女惡戲。她可能是要過了幾年才意識到自己弄錯了,搞砸了。你不知道那叛逆期之前大人們存檔在她腦海中的「貴族生活」,如何一遍一遍永劫回歸祕密地反覆播放。幾乎可以說她這個「絕美女人」的一生,就在二十多歲作出決定的那時,便像保險絲那樣燒斷了。
        被偷走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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