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後站著的，那個無聲無嗅的女人，寂靜的作了決定，那秘密如此隱微安靜。就像巨大的黑暗。
後來上面就準備封墓。
據說是科學家們作了研究，最好的保存方式就是把古墓給再度封起來。等待日後發明了不會讓古屍風化的方式再去開啟研究。
他們認為，許多魑王國的材料，可以從竹簡上解讀。睡皇子屍身不壞的秘密，或許竹簡上有答案。
封墓一事，也表示他和秀貞工作的結束。目前就等秀貞把竹簡完全整理好，兩個人就要離開這裡。
事實上，他不知道秀貞是什麼時候失蹤的。她總是那樣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雖然住在隔壁，但是他就是沒法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不在的。
他就是這樣告訴公安的，那公安明顯的不相信的神情。他也不知道得怎麼說，事實如此。可是他的實話聽上去異常像說謊。
還是他去報的案。他發現秀貞不發信了。原本她每天會把完成的工作寄給他，但是連著好幾天她都沒寄。
因為秀貞是這樣穩定，所以他有一搭沒一搭，總要想起了才去開電腦。那天他進了信箱，發現秀貞好久沒給他寄信了。
他去敲秀貞房門。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屋裡沒人。
她東西都整理的好好的。竹簡分類歸檔，放在靠牆的櫃子裡。電腦關機。桌面上，滑鼠，鍵盤，一絲不苟，整齊的放置。 好像這房間從來沒有人住過。
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秀貞始終沒有回來。也沒人在別的地方發現她。總之，這女孩失蹤了。而封墓的日期訂在明天。他在整理自己的所有物，裝了兩大箱。秀貞自己房裡有她幾件衣服，她沒什麼親人，衣服和一些小零碎都還留在屋裡。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幫她給收拾一下。萬一哪天這女孩又出現了呢？總要交代。不過他又覺得秀貞應該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就是這樣覺得。
他把電腦打開。叫出了秀貞的檔案，打開最後一封。發現那底下打了個「完」字。原來她還是把工作全作完了。
難為她。那麼多的竹簡，她全給翻譯完了。
他拔了電源插頭，裝箱。使尼龍繩綁住。所有的東西堆到角落，等工人來幫忙搬。之後，他去作離開前最後一個工作。
他下去檢視睡皇子。
那是最後一次。封墓之後，睡皇子可能要再等一個百年，才能再見天日。他決定看睡皇子最後一眼。
手電筒的微光照進石棺時，他看見秀貞睡在裡面。
秀貞仰面躺著，腦袋頂著睡皇子的下巴，看上去就像睡皇子正在跟她說什麼秘密的話。她的頭髮披散，他從來不知道她有那樣華美的頭髮。她閉著眼。一手抓著睡皇子的手，擱在自己的腰部。兩個人躺在那裡，秀貞像已經陪了睡皇子千年萬年。
奇妙的是，秀貞的面貌也沒變。她應該是早就死了，可是她沒有腐爛。比不上睡皇子的栩栩如生，秀貞有點模糊和迷離。不確定。然而這也許是她相貌的關係。她就是沒法引人注目。她躺在睡皇子身側，更像是陪葬的器皿。
這件事他上報了。上面派了專家來。大家研究半天，決定不能動。就怕萬一移動了秀貞，可能毀壞了睡皇子。
所以封墓時，秀貞在裡面了。永遠在裡面了。
5.
秀貞作了很棒的研究。
那數萬份的竹簡，一一破譯之後，發現不是睡皇子寫的。創作者另有其人。真說起來，那也並不是詩。其實是類似情書。單方面的情書，而對象正是睡皇子。那些哀怨的字句裡表達出了一個女人對於情郎的無從掌握，又愛又恨，甚至寫到了睡皇子的死後。
直到這男人死了，女人依舊在給他寫信。
依舊在給他寫信。那些詞句表達著對睡皇子不變的愛慕，以及幾乎是安慰和慶幸著他的死亡。這些在睡皇子死後寫出的書信，比較平和和哀愁，幾乎美麗。似乎因為男人死了，這女人便安定了。
他這時想起睡皇子石棺在墓室放置的位置。正中央，四邊無阻隔。那巨大的石棺，就像一張四面矗起圍牆的大床。睡皇子的入殮姿勢，側身，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某個夢境中定格的狀態。
有某個女人，就像他一樣，在千年之前，每天走下墓室，靠近石棺，看著躺臥著的男人，在時光中凝結的男人。
在墓室的幽微光線中，睡皇子一定是比真正的睡眠中更像是在睡夢中吧。
女人在石棺旁繞走，裙襬掀動灰塵，把自己的溫度，透過摸撫石棺的掌心送入男人的長眠之夢中。那生者從各個角度，看著那永遠不會再變化的男人。所有的美和忠實，或許也和謊言與諂媚，一起被完整保留，留存在墓室中。永遠死亡。也永遠生存。
那女人是魑王妃。美麗的魑王妃。
「我即將無聲無嗅的死去，而你並看不見。」
秀貞找到了這句話的下段。雜在無數的竹簡中的這句話，日期很早。
之後，幾乎有接近一年，沒有任何字句。這空白的一年裡，魑王妃下到墓室，一日又一日，白天，黑夜，一次又一次。死亡讓她所愛的男人純淨了，只餘下美好的部分。魑王妃重又當他是個活人一般的寫信給他，講述自己的生活，講述自己的憂慮。魑國王懷疑她有個情人，她擔心睡皇子被發現。死的情人依舊是情人，魑國王不會放過他。
竹簡最後的日期，和魑王妃的死相隔半個月。
秀貞在完成工作之後提了報告書。內文很簡單。她提及某份竹簡上有一份藥方。成分含有苦漆，硫磺，水銀，沒藥，麝香以及龍膽涎.... 總共四十八種。而在別處曾經記載，這處方被視為不老藥，但是服用的人全都死了，後來就被禁用。只有宮廷中依舊秘密在使用，又加上了大量緩和毒性的材料，並且只作為外敷，不能內用。
但是竹簡上記載了宮中的寵物「魑鬼」誤食之後，屍身經月不腐，栩栩如生。
也許這就是睡皇子和魑王妃屍身不敗的原因。兩個人服用了相同的藥物。
魑王妃是自殺的，但是睡王子呢。
竹簡上的話語：
「我即將無聲無嗅的死去，
而你並看不見。
你總是看不見，
那麼，活者或死去，於你並無差別。
於我亦然。」
那不是情書，也不是遺言，那是螭王妃對睡皇子的處決書。
她想用死亡來擁有對方。但是，結果是把這男人留給了千年以後的秀貞。秀貞是如何調配出自己的藥方的，這永遠沒有人知道。但是，也許她的生命比之魑王妃更確定的是為了睡皇子。她之所以來翻譯魑文字，不過是為了最終，可以睡在他身旁。
作者簡介：袁瓊瓊
祖籍四川眉山，1950年出生於台灣新竹，專業作家及電視電影編劇。
1982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班。最初以筆名「朱陵」寫現代詩，繼以散文和小說知名。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作品主題多環繞都會男女情愛，已出版著作涵蓋小說，散文，隨筆及採訪等共計18種。 「自己的天空」並入選「百年千書」。
目前正有一部電影在後製作業，十月份即將上映。
READMOO電子書專頁：https://readmoo.com/search/publisher/41
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jade.yuan.14 E-MAIL：[email protected]
＝＝＝ ＥＮ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