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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學

发布: 2014-8-21 18:00 | 作者: 袁瓊瓊



        於他,那才是真實的睡皇子,跟圖片上完全不同。在看見的那剎那,他覺得他是無性別的。甚至是非人的。那過於完美的狀態使人無法把他當作是自然物。
        考古隊的領導對媒體發表這個男屍的珍貴之處,除了栩栩如生之外,還有他在棺木中的躺臥方式。歷代沒有任何死者是以這樣的方式被殯葬的,因此專家推測他是被活埋的,或者,至少,在入土的時候,活著。因此,在寬大的棺木中,在黑暗裡,在死亡與腐朽的包圍中,他得以翻轉身體,試圖讓自己舒適的死。
        但是不能解釋為何他沒有掙扎,他的表情平靜,就只像睡去。
        
        他們繼續又挖掘了一年。把睡皇子墓室周邊六千平方尺都挖遍了,沒找到任何其他的墓穴。睡皇子獨自被埋葬在這片平原上。沒有陪葬物,沒有陪葬傭僕,沒有任何其他墓穴裡會有的東西。在那段時間,螭文被解讀出來。螭王妃墓中的書簡上記載著這個短暫神秘王國的悲歡離合。書簡上刻印了螭國王的悲痛,為了他美麗的妻子的夭亡。螭王妃身死時才二十八歲。她是自殺的。
        因為螭王妃的奇情身世,全世界的興趣轉向。睡皇子被遺忘。但是依舊沒有人敢動他。他睡在他地底六十公尺的墓穴裡。他每天下去探視他兩次。而逐漸的,開始感覺自己迷亂了起來。
        那可能與空間配置有關。挖掘範圍逐漸向外擴張,他和工人們隨著挖掘地點遷移,離睡皇子的墓穴越來越遠。而那條通往墓穴的通道,越挖越長。那是奇異的通道,似乎存心要讓人迷路,無數的拐角,不走幾步,便換了方向。
        他習慣走那條通道去看他。通道本身是通天的,雖在地底,但是光線充足。但是逐漸接近睡皇子墓穴時,便轉入地下。
        他由光走向陰暗,走向黑,走向無色無光。心情便會無端悲哀起來,近乎宗教情緒,感受著幽冥與陽界,感受著沈默裡的黑暗,感受著寂滅裡的安寧。
        那完全非人的空間,似乎在另一個世界。每天兩次,他走熟了那段路,甚至可以閉著眼行走。下了階梯之後,一切的光隨即離去。他在昏黑裡行走,越走越黑,黑到不知道自己張著眼還是閉著眼。他摸著兩邊的牆,用觸覺來辨認路徑。觸手處的溫度讓他知道接近了多少。之後,藍幽光在前方隱隱浮現,他到了盡頭。
        他在幽暗中檢視他,棺木中有彷彿的人體,其實並看不清楚。於是他伸手入棺,確認觸到了物體,然後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探觸到的是哪個部分。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放下手,然後又收回。有時候他會覺得睡皇子似乎有溫度,似乎有呼吸,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死了兩千年的,不應當稱之為人了。不管看上去多麼像,不管媒體給他的稱呼多麼動人,他不過是古文物而已。
        隨著挖掘範圍加大,與墓地相連的那條通路終於挖到了盡頭。從高處下望,可以明顯的看出,這確實是一個迷宮。整體是平整的長方形。睡皇子墓穴在左下角。許多的路,畢直,連接著嚴謹的直角轉彎,牆與牆整齊排列。許多死角,前方堵著直接的牆。
        而起始之點在沼澤地裡。也許兩千年前那裡不是沼澤。但是無論那地方曾經是什麼,目前是沼澤。或許在沼澤底部存在著什麼,或許沒有。
        
        3.
        
        主事者決定停止挖掘。對於睡皇子的處置,爭論了很久。沒有人敢承擔把他移上地面的風險。工作隊離去,為了保護「文物」,在墓室頂上加蓋了建築物。當上層階級研究如何處理睡皇子的時候,他負責看守他,老樣子,每天下去探視他一次。
        這時候他才開始研究他。
        他有大段的時間。唯一的工作就是看守睡皇子,並且整理海倫沒有處理的那些竹簡。
        這次上頭找來的螭文字專家是中國人。和他一起住在旅館裡。就住他隔壁。非常安靜的女人,完全沒有聲響。她把竹簡都搬到她房裡去。她個子小,顯然強悍。完全沒考慮要找他協助。
        他也不幫她。其實是有了戒心,覺得女人是麻煩的。
        她花了兩天把竹簡全數搬到了房裡。那時候他自己坐在電腦前看海倫翻譯過的文字。背對著她。聽見房門被推開,聽見房門被關上,聽見竹簡被搬動時的清脆碰撞,聽見竹簡在紙箱中被拖離時在走廊磨石子地面的摩擦聲。
        幾乎沒有其他的聲音。
        第一天晚上他帶這女孩一塊吃飯。在飯桌上面對面,女孩長張小貓臉兒,毫無吸引力的那種,看上去又年輕又年老。資料上報說她三十四歲,但是也像也不像。總之,他對她沒興趣。
        他大致告訴她海倫前頭的作業情形。女孩說她是海倫學生,這表白讓他稍稍腦門緊了一下。有點疑心她知道自己跟海倫那一段。不過,除了這,別的她也沒說了。
        他交代她一些標準程式。要求她先立個清冊。到現在,竹簡的份量多少都還沒整理出來。出土的地點也沒標示。上萬片的竹簡,從哪個地點出土至關緊要。不過話說回來,考古這行業原本就是從殘缺中拼湊真相,到底對了多少錯了多少,其實難以驗證。他們只不過用謎來解謎。沒有什麼是真正可以確定的,尤其螭王國的材料原本就少。
        他有心的批評了海倫幾句,主要在她的工作態度。一方面算是表達了自己對工作的要求,另方面,如果她對於自己和海倫的關係有耳聞的話,他算是做了撇清。
        晚飯後他把海倫翻譯過的檔案交接給她。打開電腦,跳入眼簾的正是海倫最後的工作,就是那兩句話:
        
        「我即將無聲無嗅的死去,
          而你並看不見。」
        
        女孩默默的看著。看了許久。
        那是尷尬的時刻。因為兩個人並不熟,一同站在這麼一句話前頭。
        他說:「看上去像句情話。」
        女孩沒反應。盯著銀幕。等了半天,他於是又說:「女人不都這樣?沒什麼事也要死要活的。」
        女孩抬起頭來,看著他,說:「我估計是遺書。」又說:「應該是有人自殺之前寫的。」
        她話語很篤定。其實他倒喜歡她這狀態。他就怕女人情緒化。怕女人太重感情。她倒也不是冷冰冰或硬梆梆的,只是簡單和就事論事。他忽然覺得很喜歡她,像喜歡一個男人一般的喜歡。
        她叫管秀貞。相貌普通到模糊的地步。後來她出事,警方要他形容秀貞長相,他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就是講不清楚。他連她長髮短髮都沒記憶,想不起她是大眼小眼,單眼皮還是雙眼皮。他就只說得出一件事:她人小小的。
        「她個不高。」他說。還有,「她沒聲音。幹啥都一點聲響都沒有。」
        而那時候秀貞跟他已經相處了一年多。她挺勤快,從日到晚的工作。每天入了夜就看到她門底下燈光透出來。除了這一點,簡直沒法認定屋子裡有人。她總是很安靜,兩個人中間只隔一道牆,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靜得像古墓。
        
        竹簡漸漸被翻譯出來。
        這些在墓室外被發現的記載,主要是一些對於愛情的詩詠,多半是悲哀的。因為這塊地區,除了睡皇子,沒有其他亡者,因此他和秀貞都判斷這或許是睡皇子自己寫的。沒想到睡皇子還是個詩人。
        竹簡上的詞句簡淨,單純。記述直接,情感非常真實。
        
        「黃鳥的頭垂下來了,死在我的掌心裡,
          是你帶來的黃鳥,我握住了它,可是你不在。」
        
        「你並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並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並不在意我在不在,
          可怕的是,我還在等待。」
        
        「答案就在原處,
          在沒有問題之前,
          答案便已存在,
          在沒有你我之前。」
        
        「終究要塵歸塵,土歸土,
          愛回到愛,
          恨回到恨。」
        
        「我回到我自來之處,
          把我放置你身上的灰塵和光與陰影,
          一起帶走。」
        
        但是海倫解了一半的那句話,下文還是沒翻譯出來。
        
        秀貞很勤快。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他每天開電腦,都會收到秀貞寄到信箱裡的文件檔案。他不大看,只開了個新檔案夾,每天歸檔。
        幾乎沒看她出門。他每次出去吃飯,經過秀貞門口,裡頭一點聲音也沒有。要不是每天會收到新的信件,他簡直要當她不存在。
        有時候經過她門口,他會站在門前聽半天。有個人在裡頭,猜想總要走動吧,喝個水,活動活動筋骨什麼的。至少,在鍵盤上打字,也該會有聲音。他自己打起字來就喀搭喀搭的。但是秀貞房裡是永恆的靜默,什麼聲音也沒有。
        那天他在秀貞房門口站住,停了大約有五六分鐘。終於忍不住了,開始敲門。敲門,並且喊:「管小姐,管小姐。」
        門忽然開了。他甚至沒聽見她走過來的聲音。
        秀貞不哼,只抬臉看著他。他問:妳吃東西沒有?怎麼從來也沒見妳出門?
        秀貞說:我想早點把工作完成....
        他搖頭:「這不成!老待在屋裡不行的,關犯人也不是這樣的。」他下命令:「跟我出去吃個飯,透透氣。」
        秀貞不哼了。只垂下了眼皮,
        他帶著秀貞離開,兩個人出門。他在前,秀貞在後,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像是帶著一個幽魂。
        之後他又帶秀貞吃過一次飯。總共就三次。雖說兩個人一塊工作,似乎該表達多一點的關心,但是和秀貞吃飯不是舒適的經驗。卻也說不上來是怎樣的不舒服。不是不好相處或什麼,她很沈默,不怎麼說話,乖順。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而他會有種秀貞讓什麼透明的東西隔著的感覺,她似乎非常的遙遠,朦朧,要化進空氣中。而且,非常的安靜,安靜到不存在。
        也許是這樣,他才會談到睡皇子。
        他幾乎沒有跟人談過睡皇子。他不是愛炫耀的人。雖然說起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接近睡皇子的人。不過因為睡皇子被遺忘,這件事其實無人關注。他每天還是照舊去睡皇子的墓穴裡檢視他。那依舊非常神秘。他在黑暗中接近他的棺穴,伸手下探,感觸到指尖前的某物,而出以無法解說的原因,他總是覺得在靠近睡皇子的剎那,似乎有溫度,而手收回時,那溫度由皮膚上離去,似揭離一張紙。那幽微的,無法言喻的感受,使他覺得睡皇子是活的。或至少,在那一剎那。是活的,或許只活了一剎那。
        這不是適合在飯桌上談的話題,但是似乎是唯一他和秀貞的共同話題,否則他不知道要跟她談什麼。
        秀貞很注意的傾聽。一語不發。只眼瞪瞪看他。
        他無可遏止的一直講下去。講了他實際看到的睡皇子和材料上的多麼不一樣。講了他下去古墓時感受到的一切。講了那古墓,那墓室中的石棺,講了睡皇子的形貌。
        秀貞安靜的傾聽,一句話也沒問。
        
        事後想。他們吃飯時,好像除了睡皇子沒談別的。如果對秀貞造成了影響,當時他可是完全沒看出來。
        
        4.
        
        事情是一環連著一環的。事後往回頭看,可以看到整個事件的環節,看到整個路線。看到一件事帶出另外一件事。看出某個事情與事情的交界點,如果作了另一個選擇,結果或就不是這樣。
        現在想來,起點是他要秀貞陪他一起去探視睡皇子。
        那天他下墓穴時,在階梯上絆倒,從沒有的事。他整個人往下栽,手電筒從手上飛脫。在他的下巴承受地面的堅硬時,整個墓室裡迅即漆黑一片。
        完全的黑暗,像是全世界突然被毀滅。而周圍突然冰冷。冰冷,隨即又逐漸升溫,一團一團模糊的,糾纏的黑,像結成大團的蜘蛛絲鋪蓋在他臉上。
        好半天,他才習慣了墓室裡陰幽的藍光,就像天際裡星光開始依序閃爍,牆壁上的螢光慢慢浮現。繼之泛滿全室。
        他像在水底。摸索了半天,找到了手電筒,再度旋亮。他有點不記得自這天是不是去看過睡皇子,總之他拿了手電筒,在空間中重又發現了光。之後他便忙亂的從階梯上奔逃,並且一直覺得好像又要跌倒。
        這之後,他就讓秀貞陪他一起下去。
        秀貞與他一起下階梯,連呼吸聲也沒有。他們慣例的走到了石棺旁,他伸手去探。觸到了似乎什麼。之後,兩人離去。秀貞在黑暗中,他用手電筒的微光指路。從微弱的牆壁上光影分辨出秀貞在身後跟隨。否則簡直就像自己是一個人。秀貞跟他下去許多次,不過他從沒讓她接近睡皇子。反正也沒法看清楚。不能用光線直射。秀貞總是站在他身後。他使手在棺內探了探,之後兩人離去。    所以他不知道秀貞到底想過什麼。在與他一起浸在陰藍的密室中,與睡皇子相隔一尺之遙。那大約不是生與死的距離,其實是夢與現實的距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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