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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孤独的挽歌

发布: 2014-7-31 19:31 | 作者: 薛忆沩



        《百年孤独》第一自然段的第二个句子设定了地点又暗示了时间:流过马贡多的河流清澈见底。河床上白色的巨石像“史前时代的蛋”。第三个句子进一步将时间锁定:那时候,“许多事物还没有名称”,人们要靠“指”才能“称”。而地点和时间刚刚确定,生活与“地点和时间”关系最为松散的吉普赛人就隆重出场了。在第四个句子的最后,读者看到了他们带来的大大小小的“新的发明”。
        这些新的发明将要改变与世隔绝的马贡多的命运,因为它们撩动了孤独者“无法遏制的想象力”。由第五个句子引进的“磁铁”是吉普塞人演示的第一项发明。这项发明使“甚至那些丢失多年的物品都出现在被人翻找过多次的地方”。在吉普赛人看来,导致这奇迹的原因是“事物都有生命”,而这项发明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唤醒事物的灵魂”。
        可是,小说中的第一代孤独者却偏偏要将这关于灵魂的发明下落到实处。他的想象力将他带到了想象力可以抵达的最黑暗的地方:他想象可以用磁铁去寻找金矿。吉普赛人的诚实无法阻止他。他妻子的纠缠也无法阻止他。他开始了狂热的寻找。他找遍了马贡多的每一寸土地。他唯一找到的是一具“十五世纪的盔甲”。
        为什么一定是“十五世纪”?这遥远的数字有鲜明的指向:它指向西班牙,它指向征服,它指向与征服相伴的远离,它指向与远离相伴的思念,它指向与思念相伴的孤独。盔甲已经被时间锈结成了一个整体。在第一自然段的第十七个句子里,孤独者听到了来自这盔甲内部的“空洞的回音”,那是历史的回音,那是孤独的回音。
        如果马尔克斯只想以大师自居,《百年孤独》的第一自然段可以在这已经道高一尺的第十七个句子结束。但是,马尔克斯显然有敏锐的自知之明:他知道他正在写作的是一部“圣经”。他要神化文学,他要神化写作,他要神化他自己。因此,他一定要写出第十八个句子,一个魔高一丈的句子。在这个句子中,锈结的盔甲将被撬开,必须撬开。
        不出所料的是,读者看到了一具骷髅,而且是“钙化了的骷髅”。大出所料的是,这骷髅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个小铜盒。作者用一个动名词迅速打开了这个小铜盒,呈现在读者视线中的是一束令人心酸的“女人的头发”。
        这一束“女人的头发”掀起了这波澜壮阔的小说中的第一个波澜。它将第一自然段的结尾与开始连接在一起。它将爱情与死亡连接在一起。它为一座想象的丰碑奠基。
        马尔克斯没有去描绘孤独者经受这波澜冲击之后的反应。读者只能从阅读的惊愕中去想象主人公触目惊心的表情。
        六当然,一部穷尽了所有可能性的作品还存在着其它的读法,比如政治的读法。每次遇见想拿专制者做文章的学者,我总是首先要问他或者她是否读过《百年孤独》。在我看来,那部作品是引导学者们在人类历史上那些最险恶的迷宫里探险的罗盘。“布恩迪亚”的内涵是固定的,但是它的外延却可延及历史上的所有时代,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魔幻世界里的“家长”总是让我想起现实世界里大大小小的“救星”。被沼泽包围着的马贡多总是让我想起《1984》里的伦敦或者腥风血雨中的德黑兰。
        诗人帕斯在《诗歌、神话和革命》一文中指出:“专制者”通常总是以“解放者”的面目出现的。这来自南美的实践同样是可以“放之四海”的真理。而《百年孤独》让我们看到了孤独在这两种极端角色转换过程中的终极作用。马贡多在孤独中诞生,在孤独中兴盛,又在孤独中衰亡。孤独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动力,也是导致历史倒退的重要原因。而孤独一旦与权力结合,就成了也许只有时间能够降服的猛兽。它对于一个民族心灵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没有“第二次机会”!
        马尔克斯的天才与他的博学关系密切。他有丰富的阅读经验。他曾经说他“无法想象一个对之前一万年的文学没有起码概念的人怎么可以去写小说”。细读《百年孤独》,我们会发现它的作者不仅对过去“一万年”的文学,甚至对全部的历史(包括科技史、自然史和政治史等等)都有充分的概念。他关于马贡多一百年的所有想象几乎都可以在地球“一万年”的历史里找到出处,比如磁铁的发现、比如透镜的实验……又比如,熟悉拿破仑生活的人都知道他就像那具十五世纪的骷髅一样痴迷,在约瑟芬死后,他将她最迷恋的香料收进一个盒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生命的终点。“关公战秦琼”的安排在马尔克斯看来当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巫。他的天才足以将地球上“一万年”的传奇压缩到一百年的孤独之中。历史的逻辑和生命的逻辑是《百年孤独》最重要的发现。在发现的过程中,马尔克斯将人类“一万年”的疯狂和理智重新定位,阅读已经习以为常的“出处”通过他天才的想象重新获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去处。连陈词滥调在他的笔下都会充满了神奇,比如孤独者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发现“地球是圆的”,它像什么?我们的老师和家长会告诉我们它就像“球”一样。这就是陈词滥调。这还是“同语反复”。而马尔克斯的主人公告诉我们的是就像“橙子”一样,不仅如此的悦目,还充满了质感、口感、生命感。只有孤独才会有如此自然又如此惊人的发现。
        《百年孤独》 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读者任何希望,就像《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样,就像马尔克斯的绝大部分作品一样。马尔克斯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充满着忧郁的气质。这是孤独本身的气质。这是与孤独唇齿相依的爱情本身的气质。与他的作品相反,马尔克斯本人是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美学上的乐观主义者。这从他一贯的左倾立场和他对他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备受非议的狂热,以及他对写作始终的虔诚和谦恭就可以看出来。
        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在他的作品中也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短篇小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就是其中最漂亮的痕迹。这是一篇相信“美”能够(朝好的方向)改变人性和改变历史的作品。就像乔伊斯的《阿拉比》和《死者》一样,这也是值得反复吟诵的短篇经典。小说从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注意到有异物从海面上漂过来的场面开始。他们开始以为那是鲨鱼或者潜艇……等它漂近了之后,他们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具尸体。大人们出场了,他们将缠绕在尸体上的海草和贝壳捡开,“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让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他让所有的女人都心花怒放。他撼动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接下来我们首先看到了女人们对“美”的激情:她们以从没有过的温柔和细腻为他清洗、为他装殓,她们以从没有过的痴迷和固执想象自己与他在一起生活的热烈和幸福。男人们开始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女人怎么会为一个既不能为她们出海也不能与她们做爱的男人如此兴奋,他们也非常嫉妒。但是渐渐地,他们被自己女人的行为感化了。他们也发现了自己对“美”的激情。扛着装有溺水者尸体的棺材上山的时候,他们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对美的颂歌。最后,大自然也被岛民们的激情感动了。这座平庸的孤岛刹那间变成了鲜花盛开的仙境。远处有一艘似乎已经迷失方向的航船。船长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不可思议的美景。他毫不犹豫地用“十四种语言”对他的水手们下达了命令。这显然是一道具有普世价值的命令。它要求他的轮船朝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开去。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我就会想,马尔克斯自己也许就是那位果断的船长的“原型”。不,我现在想,他是一位更古老的船长。他是文学史上的探险家,他是文学史上的哥伦布。他用西班牙语发现的不是一座文学的岛屿,而是一片文学的新大陆。那文学的祖国注定是一片自由的大陆。“许多年之后”,世界上各种语言的写作者将会在那里汇合,尽情享受想象的自由和表达的自由。
        (摘于2014年4月29日深圳《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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