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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孤独的挽歌

发布: 2014-7-31 19:31 | 作者: 薛忆沩



        “值得你流泪的人不会让你流泪。”马尔克斯曾经这样写道。但是在写完《百年孤独》最后那个句子之后,他走进卧房,抱着他已经熟睡的妻子痛哭了起来。我在读到那个句子之前很多年就从他的访谈里知道了这个文学史可能永远都不屑于关心的生活细节。但是,经过自己这么多年孤独的写作,我越来越清楚了那个细节的分量和意义。创造性劳动极为脆弱又极为神秘。从惊心动魄的入口到惊心动魄的出口,那是怎样的十八个月啊。据说他写得很慢,他为每一个句子都要殚精竭虑;据说他的妻子每天都会在他的跟前摆上一朵黄色的玫瑰:那是祝福,那也是祈祷(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胸前的口袋里也插着一枝黄色的玫瑰);据说他的妻子要到处借钱和不断地典当,才能够维持住“魔幻”所需要的营养。据说他的妻子在他痛哭完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写完了吗?”接着,她才让他知道在他为孤独活着的那十八月里他们累计负债的额度。
        那高额的负债这时候当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已经是《百年孤独》的作者,因为经过1965年到1967年之间的这长达十八个月的文学历险,他已经抵达了整整350年没有人抵达过的地方,那是只有“堂吉诃德”才能够抵达的地方。
        他的抵达给文学史带来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博尔赫斯曾经确认人的任何作品都是模仿之作,这当然是过激的言论。但是,如果说,七十年代以来的西方文学都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这应该毫不过分。因为《百年孤独》为写作打开了一切可能性,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是一览无余的。这种影响实际上已经永远取消了“原创”的可能。
        布克奖评委会曾经在1993年组织过一次评选“布克的布克”的活动。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们》的当选没有太多的悬念。这部伟大的作品就深受《百年孤独》的影响,是英语世界里“魔幻现实主义”的老大。可惜诺贝尔文学奖是颁给作家而不是颁给某一部具体作品的奖项,否则也不妨做类似的游戏。《百年孤独》的作者成为“诺贝尔的诺贝尔”的可能性当然很大。可以毫不过分地说,《百年孤独》影响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所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所有布克奖获得者,所有文学奖的获奖者,以及所有文学奖的潜在获奖者。
        他的抵达也给他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他从来都声称自己是为小众写作,为少数的几个朋友写作。他说过看到书店里摆放着那么多自己的书感觉很不舒服。他拒绝出卖《百年孤独》的电影改编权大概也有抗拒大众的意思。但是,《百年孤独》在他的国家,甚至在整个南美洲的所有西班牙国家都无疑是“大众读物”。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就能说明一点问题。在蒙特利尔居住的这些年里,我遇见过他的两个同胞:一个是普通的电脑工程师(男),一个是更普通的钟点工(女)。我一提起他们的“伽博”,他们就神采飞扬。他们都是《百年孤独》狂热的读者。他们为他而疯狂。
        然而,马尔克斯自己对那部在西班牙语国家的销量仅次于《圣经》,在全世界范围内的销售纪录应该永远也不会被打破的作品不以为然。他不厌其烦地表达过他的这一态度。他一直坚称那不是他最好的作品。
        四已经不记得是在1982年的深秋还是在1983年的初夏了,只记得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北京航空学院的报刊阅览室(当时设在教学区一号楼二层东南角的阶梯教室)里翻开了那本杂志。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杂志,也不记得是因为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才翻开了那本杂志,还是因为翻开了那本杂志才看到了那有点奇怪的小说题目……总之,那是一个决定一生方向的动作:我翻开了那本杂志。出现在我眼前的小说题目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一口气读完了它。我战兢兢地读完了它。我泪流满面地读完了它。那是通向孤独的作品,那是通向绝望的作品。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文学作品而流泪。
        许多年之后,我在马尔克斯的一篇访谈中读到他对那篇小说的评价。他认为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同他的这种看法。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个流着眼泪从阅览室走出来的十八岁的年轻人。他的表情显示出他已经看到了生命的意义(或者说“毫无意义”);他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他对写作的决心比走进阅览室之前更加坚定。我知道他在暗暗发誓要写出同样能够触及灵魂的作品……尽管三十二年之后,这仍然是没有兑现的誓言,那誓言却一直是对一个脆弱的生命最顽固的激励。
        然后是现在就摆放在我电脑旁的这本英文盗版的《百年孤独》。它是1983年在五道口(注意那是与现在天壤之别的五道口)的外文书店购到的。书的背面盖有“内部交流”的图章。书的定价是一元九角。我不久前才知道,这个英文本的译者是科塔萨尔推荐给马尔克斯的。为了等待他腾出时间来翻译《百年孤独》,马尔克斯等了整整的三年。这是得到了巨大回报的等待。马尔克斯对他的两位英文译者(另一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作品的译者,她也是《堂吉诃德》最好的英译者)都评价极高。他认为他的英译本的文学质量高于他的西班牙语原作。他多次承认他宁愿读自己作品的英译本而不是它们的西班牙语原作。我从他的英文出版商托姆·马施勒(他也是《午夜的孩子们》的出版商)的回忆录中了解到,“不知名”的作者马尔克斯在他那里出的前四本书(包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都很失败。当时马尔克斯唯恐他放弃,要他不要为钱担心。他保证说,他的下一本书一定会“创造历史”,会“卖卖卖卖卖”。他的保证果然很快就变成了魔幻般的现实。
        也许就是因为有了这英文的盗版,我一直拒绝用中文读《百年孤独》。而我八十年代的英文水平连第一自然段的神韵都根本招架不住。我的阅读记录中因此就留下了一个后来令我后悔莫及的裂口。接着是历史的动荡和生活的颠簸让我无暇顾及内心的孤独,这个裂口越来越大。我必须充满羞愧地承认,一直到1998年,我还是一个几乎没有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那时候,我在深圳大学任教。那时候,我很轻松又很孤独。突然有一天,我从书架上取下了十五年前购买的这本书页已经枯黄了的小说。我用三个星期的时间,从入口一直走到了出口。那是惊心动魄的三个星期。那是我与《百年孤独》关系的开始。这本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书架上:它永远都在我的背包里。它永远都在我的身边。它陪我跨越了整个的地球。它陪我度过了全部的孤独。现在,它已经破烂不堪了,我经常要对它进行修修补补,但是我仍然舍不得让它退居二线。
        然后是从我39岁生日那天起就一直摆在我书架上的那本西班牙原文的《为叙述活着》。它不仅是正版而且是刚刚上市的初版,精装的初版(当时世界上其它语种的翻译可能还刚刚开始或者还没有开始)。它来自蒙特利尔唯一的那家西班牙文书店。据书店老板介绍,它是蒙特利尔全城首批进到仅有的两本初版之一。他肯定万万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两本之一会被一个中国人取走。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那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第二个生日。我抚摸着封面上那个眼睛巨大的小男孩。我没有想到自己会离孤独这样近,这样近。我相信这是没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中国作家有机会得到的实惠和虚荣。我只有极为粗浅的西班牙语言的知识。在深圳大学的那间可以看见海景的单身公寓里,我曾经狂热地用西班牙原文啃下过《百年孤独》的第一章,但是那得到了英译本一字一句的帮助。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毫无帮助的情况下进入那原汁原味的叙述。我将它摆放到书架上最神圣的角落,与莎士比亚的全集和三种不同版本的《尤利西斯》摆在一起。在随后十一年的移民生活中,那个小男孩神奇的注视对我来说更重要地是一种威慑。它提醒我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的誓言还没有兑现。它提醒我“梦中的橄榄树”还在梦中。还有还有,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孤独。
        我在被问及自己受到的“影响”的时候,总是会提到乔伊斯(他是仅有的两位让我流泪的作家之一),而很少提到马尔克斯。这与我的“风格”有直接的关系。很多年以来,我的作品既不魔幻,又不现实。但是,长篇小说《白求恩的孩子们》是一个转折点。它标志着魔幻和现实已经开始在我的写作中互动。而在我刚刚完成的也以“孤独”为主题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中,“死人”已经完全复活,他们对现实进行了强有力的干预。我相信在从今以后,马尔克斯的影响会在我的写作中有更自由的表现。
        相比起来,长篇小说《遗弃》的主人公早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魔幻现实主义者”。他留在日记中的那些小说实现了写作的多种可能性。比如在《父亲》一篇里,打开父亲的骨灰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一条剧毒的蛇。蛇的表皮是由专制时代的报纸上“所有的头条新闻”编成的。而《老兵》一篇不仅叙述主人公长达“四十年”的那“一瞬间”的孤独。在故事的结尾处,他更是绝望地发现,他的稻田里长出的不是粮食而是弹头。他将这魔幻当成是“不可泄露的秘密”,他不知道它其实就是众所周知的历史。
        啊,无处不在的孤独!啊,无处不在的马尔克斯!
        五现在,我已经不认同马尔克斯关于他“最好的作品”的看法了。现在,我认为他最好的作品还是在他的母语世界里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那部“大众读物”。这最好的作品用诗意的语言、精准的结构和对人性的洞见揭开了全部人类生活的秘密。它是文体的典范,历史的标本,政治的定影。它是一座捍卫普世价值的文学的丰碑。它是我的“圣经”。
        我坚决主张要像读《圣经》一样来读这部小说。也就是要“细读”:要“在意”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要“在乎”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圣经”的第一自然段》是我在无数次细读之后留下的又一段报告。我愿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准备翻开或者重新翻开我的“圣经”的读者们分享这细读的乐趣:
        我的“圣经”初版于1967年。它的作者是哥伦比亚人,它的原文是西班牙文。因此,我的“圣经”不是始于“太初”,如《旧约》;也不是始于耶稣的家谱,如《新约》。我的“圣经”始于“许多年之后……”
        这哗众的启动方式曾经激荡过许多人对叙事学的热情。那“许多年之后”的事件其实发生在故事结构的中部,因此,我们不妨将这种启动方式称为半途而“兴”。这第一个句子的短期目的显然是交代人物。但是,它的最后那个字却暴露出了它的长期打算:它已经在眺望小说第一章的结尾,或者说它已经在逼近整个小说的核心。在第一章的结尾,第一代孤独者称那个字命名的奇观为“世界上最大的钻石”。而饱经风霜的吉普赛人纠正他说那不过是一块“冰”。在小说之中,“冰”代表着百年孤独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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