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与生命对视的念力——评帕蒂古丽散文集《散失的母亲》

发布: 2014-7-03 15:36 | 作者: 邓迪思



        《施与受》中的那个十二三岁的喀什的小女孩,尽管没有更深的了解,但帕蒂古丽却在短短的瞬间,穿透了小女孩的灵魂。为了给小女孩顺利拍照,同事塞给了小女孩一块糖和两张零钱。而小女孩没有语言,只有眼神,帕蒂古丽从中读出了对抗、抵触、矛盾、痛楚的复杂心理。于是施舍行为的意味变了,变成了对自尊心的折磨。“她们还太单纯,单纯到在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后,竟无法处理随之产生的那种与自尊粘连在一起的羞惭感。”从初次相见的小女孩的眼神中读出她复杂的心理变化,还只是观察上的敏锐;从事件中提炼出“施与受”的生活哲理,则是提炼出了事件背后隐藏的意义。发现事件背后的意义,是文学创作成熟的一个标志。帕蒂古丽的提炼过程并非刻意而为之的,而是自然地发现,自然地深入,能够展现思想的美。
        在《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中,同样有一个瞬间的场景,也是通过眼神来捕捉内心奥秘的。当古丽用汉语问侄女的时候,猛地看到了侄女吃惊不已的眼神和大惑不解的表情。古丽在回味问话的过程中,体味到了更深层次的意义,这就是在多元文化聚集地的文化争夺过程。《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从西北到江南,透视了一系列文化现象,民族语言的,方言的,从而感悟到文化渗透与文化融合对于个体生命的重要性,“语言是一条精神得以前行的路径,可以带你走出去,让思想走得更远。在汉语里,这叫出路。出路对于一个人是何等的重要,几乎是存亡攸关的大事情。”这篇散文的意义还不局限在民族文化争夺上,同样也可引申为在全球化背景下,以西方文化为主的多元文化并存格局之下的出路问题,意义更为重大。这和多丽丝·莱辛探讨多元化格局下的文化保存与文化融合是如出一辙的,同时也让读者看到了帕蒂古丽的视野越来越宽阔,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意味着蜕变与羽化。
        
         3、透视自己的生命
        帕蒂古丽早期的文字具有野性的美,给读者的感觉是“赤裸的真实”,原生态的描写。在这个阶段,帕蒂古丽对自己的审视是建立在情感基础之上的,她不回避隐秘的情感,挖掘出人性上最真实的一面。这时,她只是找回了过去的自己,但是,还没有看穿她的生命本身。每一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奥秘,这些奥秘,也许到死都揭不开,看不透,只能捕捉到一些伤感的、动人的情感碎片,却无法找暗中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的那根透明的绳子。帕蒂古丽一直在寻找,她足够真诚,也许她的真诚感动了真主,她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发现一个又一个生命之谜,领悟了命运中不可捉摸的那些元素。
        《生命是一场散失》是《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中最具份量的一组篇章,它的美是不因散失而生出的伤感之美,而是生命的本质,生命在散失中的重生之美。宇宙中的每一个物质,从诞生起就不断地转化为熵,原子会从物体的表面散失出去,也从而获得了独立属性。生命也一样,从家庭中散失出去,从而获得了生命的独立性。散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一个现象,死亡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散失。
        《被语言争夺的舌头》中,帕蒂古丽以切身体验感受到散失给自己带来改变,她从遥远的新疆散失到江南,她在变化,成为一个新的自己。“我的被改造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在发生,我看见了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凿孔、裂痕、文身,撕裂、疼痛、不完整,无所适从、猜疑,纷纷扰扰的心理纠结,真实、自然、清晰。这就是我,混血的文化缔造的独特生命。”帕蒂古丽因环境散失了原属于自己的一些东西,变得伤痕累累,但是,在散失中,她的生命也得以重塑。生命过程也是一个不断重塑的过程,并在散失中获得新的意义。
        在《散失的母亲》中,她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多重的,现在的,过去的,父性的,母性的,生命是一个混合,民族文化的混合,多重气质的混合,不同精神的混合。很多人都希望获得生命的纯粹性,不受干扰,特例独行。然而,这只能是一种理想状态,和现实相左的。在现实的生命中,没有什么纯粹性,个体生命自一出生就会融入社会圈中,并且因为加入不同圈子而获得不同的特质,每个生命都有许多不同的自我。
        帕蒂古丽这样描写自己“我抱住自己的身体时,感觉抱着父亲蜷曲的骨骼,我想事做事的架势很古怪,愤怒的时候是我爹,疑神疑鬼的时候是我妈,对我的孩子不得其解的时候,感觉那是来自父母血缘里面的东西。疲惫时,我时常感觉妈妈在我身体里呻吟,我不敢用她的嗓音说话,怕把自己吓着。我不是我自己的时候,反而更像我自己,像记忆中小时候的我自己,那时候多好啊,那时候,我也是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生命是一种赋予,每个生命既是上天赋予的,也是父母赋予的,从这种意义上说,生命就是一种传承。假如生命有什么使命的话,那么,它存在的终极意义是完成上天的使命。不同角色的自我在完成不同角色的使命,包括父系血脉中传随下来的使命,母系血脉传承下来的使命。
        帕蒂古丽在生命的根源上寻找自己、发现自己,不再是情感化的,而思想化的,她凭借超常的感知力来发现生命的意义,帕蒂古丽发现了生命的抗争性,每个生命身上都有几种力量,它们相互缠绕,又相互争夺,在冲突中进化。生命的冲动正是几种力量在矛盾中激发的冲动,意识的绵延也是在冲突中打开的一片创造性的出路。
        
        三、生命碎片多层次叠加
        帕蒂古丽的人生是特殊的,所以她自言是一个民族文化融合的活标本。她的人生被击成了无数碎片,既有维吾尔系统,也有回族系统,还有汉族生活经历。她与众多民族都有交往,她的家庭又支离破碎,经历了一场场散失,从而造成她有一颗极为忧郁、敏感的心。
        因而,她在捕捉时光碎片的时候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同时也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人生感悟。在大梁坡系列散文中,她是把生活碎片拆开来写的,比如帕丽达、黑皮、玛利亚、司马义等人,这种写法能够鲜活地表现人物,但是也比较单调,没有拓展出更深的人生意义。后期帕蒂古丽在写作技法更加成熟了,她能够把不同的碎片叠加在一起写,达到了更高的艺术境界。生活碎片的叠加和生活碎片的拼合是不一样的,帕蒂古丽以前也写过长散文,是把一个个人物拼合起来的,这些人物都可以独立成篇。拼合能够获得更大的场景,更大的包容量;叠加未必很长,但能够获得更强的纵深度,挖掘出独特的意义来。
        《被语言争夺的舌头》是叠加效果最好的一篇散文,帕蒂古丽从门上斑驳的油漆说起,逐渐过渡到文化冲突现象。开篇是油漆的叠加,蓝绿两种颜色的叠加,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难以辨认。油漆之间的裂痕与融合象征了不同民族文化,特别是父系的维吾尔文化与母系的回族文化的裂痕与融合。在这个基础上,帕蒂古丽将回族外婆家族与维吾尔的父亲家族对她的争夺叠加上去,由象征过渡到具体。之后,她以时空交错的手法叠加了一系列的文化冲突现象,她自己的内心冲突,孩子的语言冲突,丈夫和他的文化观念冲突,回家乡时维吾尔大婶与侄女的文化冲突,少年时代民族班的冲突,江南各种方言的冲突,在这些冲突碎片中,帕蒂古丽娴熟地将它们放在一起,没有刻意的痕迹,她展示的不仅仅是文化,更有生命的内在冲突。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碎片中,帕蒂古丽的语言像刀一样穿透了这些冲突现象背后的意义,每种冲突都在试图获得优势,它们以争夺和侵蚀来获得优越性,以更好地生存、发展。对个体生命来说,掌握每一种文化,融合每一种文化,是获得出路的前提。这篇散文既是国际东西方文化融合和国内民族文化融合的典范之作,也是个体生命在时代背景下获得生命意义典范之作。
        帕蒂古丽的念力不是巫术,而是她在复杂的生活遭遇中培养出来的一种敏锐的觉察力,也是她对自我的超越,对生命的超越。《散失的母亲》这部散文集以独到的视角,渗入骨髓的语言质感穿越了生命的核心,为个体生命体验的文学作品中又添上了一朵奇葩。这是人生的哨音,思想的影子,在半明半暗的视野中,犹如一缕洁白的光线,穿透了生命的幕帏。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