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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木不是一只鸟

发布: 2014-7-03 15:31 | 作者: 火光



        安眠药是突然蹦出来的,它们像银钱果一样从杨木的眼前滑过。杨木心头微微一震。杨木想,是啊,安眠药,可以去买点安眠药呢。他站起身来,站到门口看了看,然后就把店门关了。医院在广场的河对面,没几分钟就到了。他在医院里转了好几圈,他不知道找谁开才合适,最后他还是决定到门诊去看看。门诊的普通诊室里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一身白大褂,正拿着手机玩着什么。年青人说,你,哪不舒服?杨木说,我要开安眠药。听杨木说要开安眠药,年青人看着他,安眠药?嗯,睡不着,杨木低声应道。年青人突然笑了起来。年青人笑起来是因为他看到杨木的脸渐渐地红起来,红得就像一块旧地毯。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还害羞呢?这么想着他又笑了笑,同时也就把药给开了。每次两片,不能多。你要多少?杨木说,十二片吧。
        从街上回来,一放下擦鞋的箱子,雪花就要喝水,喝一大缸子水,到了睡觉之前,雪花还要喝上小半缸,这是她的习惯。杨木对雪花的习惯很了解,有时候他觉得雪花就像一条赤裸的鱼,每片鱼鳞他都清清楚楚。吃过午饭等雪花渐渐走远,杨木就把壶里的茶水倒掉了一些,然后把两片安眠药碾碎投了进去。他看着它们慢慢在散开,溶化,最终完全溶化在茶水中了。
        半夜之后,杨木准时醒了过来。他拉了拉雪花的手,雪花的手软软的,像往日一样,保持着一定的热度。但雪花的手与往日还是有些不同,要是往常,哪怕雪花睡得再沉,只要杨木握过去,她都会回应,但这一天雪花的手没有回应,她的手好像不再是一只手,而像个什么东西。杨木看了看她,把她的手轻轻放下,慢慢地从她身边挪开。把门打开的时候,屋外的夜光趁势涌了进来,星光高而远,说不清是明亮还是黯淡。杨木往林木间的马路上走去,没有了车流,没有了行人,马路特别安静。杨木在马路上走着,树木就在他的两边,它们似乎比白日里更高大也更浓密,一团一团地向他围了过来。一开始他慢慢地走着,他知道树木是在生长的,那声音,就在他身边,就像千万声的虫吟。渐渐地,那声音似乎越来越急促了,一声催着一声,他的脚步也就越来越快。杨木感觉自己身上的细胞好像也在吱呀吱呀地分裂。他跑了起来,但跑了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累了,有些喘气不过来,于是他又放慢了脚步。
        杨木走向沙洲的时候身上粘满了露水,他在河岸边站了站,然后轻轻一跳,跳到岸下的一小块泥地上,再踏着木板桥往沙洲走去。他捡了一根小竹杆把苇草上的露珠打掉,慢慢地往前走去。他看到了他家的鸡,他家的鸡全都半睡半醒,听到声响,咕咕两声,动了动身子,很快又平静了。杨木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沙洲的最顶端。水流从沙洲的两边分开,沙洲在夜色的掩隐下看上去就更像一艘船了。杨木站了站,然后在一块比饭桌还大的石头上坐下来,他感觉自己累了,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什么都给抽去了。杨木坐在石头上,他看着黯淡的夜色中流过来的水,脑袋里什么也没想,水流中看不到浪,只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波纹。杨木就这么坐着,等他看到空气中的颗粒越来越粗,水流中的波纹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就起身往回走。露水已经比来时更多,他很细心地把苇草上的水珠打掉。爬上岸。从马路边的树木中穿过。把门打开。在雪花的呼噜声中他走到了床边,去掉身上的衣物,小心地在雪花身边躺下。
        自此之后,每隔几天杨木就在雪花的茶杯里放入两片碾碎的安眠药,然后溜出房去。他在浓密的树木下走过来走过去,当他觉得累了就下到河中央的沙洲里,坐在大石块上。他听着树木,苇草以及空气生长破裂的声音,看着水中的波纹。他什么都未去想,他很安静地,让自己沉静到树木河水和迷朦的空气中去。
        后来,有一天,杨木忘了在雪花的茶杯里放安眠药,雪花竟也未发现他半夜悄悄从她身边离开了。她睡得很安稳。杨木返回的时候,她的呼噜声依然有节奏地往窗外跑去,越跑越远。杨木也就不往雪花的茶杯里下安眠药了,他相信无论什么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杨木从此却再也安静不下来,这次意外地忘记放药,就像一根火柴,哧地一声突然擦亮,把他有意无意隐藏着的一层薄纸照得通亮,并烧出了几个洞。从这些烧焦的洞口望过去,他看见自己像个小孩似地在做着梦,迷迷朦朦地以为树木生长的时候,他杨木也能够生长,就像空气能够不断地长出新的颗粒。他看清自己其实在是逃避,他在逃避衰老——他已经不年轻了,以后的日子,每一天,他都在衰老。他必将以树木生长的速度衰老下去。他知道自己因此而感到惶恐。是时光在流呢,他对自己说,就像身边流过去的水。
        杨木并不怕死,但他的确害怕老,这种怕老的心理打从认识雪花就开始了,在认识雪花之前他从未想过老还是不老的问题,好像这事与他毫不相干。有时候他想雪花为什么总是笑得那么好看呢,雪花又为什么总爱盯着他,好像他就是个宝呢。杨木知道打从结婚雪花就希望他能领着她回到老家,只不过一直未说出来,他从她眼神里是能看出这一点的。他知道许多跟着男人漂泊的女人,都希望身边的男人能够把她们领回老家。在杨木还未感觉自己正逐渐衰老的时候,他觉得这事离自己还很远,也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够把雪花领回家。
        然而现在,树木生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响亮了,他也终于把这声音给听明白了,这让杨木很迷惘也很无措。杨木坐在沙洲的顶端,四面很安静,桥梁,马路,不远处的学校及卖早点的小摊都在夜色里安静着。四野里看不到一个人。杨木对自己说,雪花雪花,我真的不想骗你,我妈从小就告诉我做人最起码的就是不能撒谎啊。杨木又对自己说,我家的牛吃了别人家的菜我不撒谎,公安问我话的时候我不撒谎,付林无论问我什么我也不撒谎,你看我像个爱撒谎的人吗?但杨木很清楚,他在雪花面前撒谎了,他也只在雪花面前撒过谎。他没有告诉雪花他坐过牢,犯了反革命罪,他不敢对雪花说。从小,他心里就有一个很深的印记,坐牢是件很羞耻的事,而劳改犯更是最不可见人的称谓。他曾经想过,或许哪一天,他就被平反了。他和付林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付林说,像你我这样的小案件,有谁来平反呢。虽然付林这么说,但杨木在心里依然相信,总有一天有个人来对他说,你不是反革命,不是劳改犯了!只要时间足够,他是愿意等的。到那时候,他在雪花面前有过的谎言也就不再是谎言了。杨木站了起来,站在石块上,他想,时间啊,你不要像水一样流走就好了。河水静静地流过来,来到他面前分成两股再往下流去。他突然张开双臂作出展翅的动作。他的双臂开始上下拍打。他想,他想若能像鸟一样逆着水流往上飞去就好了。
        杨木不知道,雪花一直在看着他,雪花的眼睛圆圆的,不敢轻易错动。杨木第一次从她身边起身离开她就知道了,她想,你要干什么呢,去吧去吧。这么想着她流下了眼泪。她相信杨木是有心事的,而且他的心事极可能与女人有关。雪花想,你去吧,只要你还知道回家就好。但到了第三天,杨木悄悄离开之后,雪花也爬了起来。她想看看,如果杨木是去跟女人见面,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于是她看到杨木失神地在马路上跑,看到杨木长时间地坐在沙洲的顶头发呆。她对自己说,杨木,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呢,你又怎么能够得病呢。后来她相信杨木应当真得了病,得的是梦游症,她从小就听说过这种病。得这种病的人半夜起来往外走去,有时竟走出十几里地,天亮前才返回,竟不知自己在夜里做过什么。雪花看杨木,当她看到杨木站起来,把双手展开的时候,吓得差一点惊叫了出来,她忙把自己的嘴捂住。她不敢出声,她相信梦游的人是不能被叫醒的,一叫醒就会立即死掉。
        雪花看着杨木,她在心里说,杨木,你想干什么呢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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