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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木不是一只鸟

发布: 2014-7-03 15:31 | 作者: 火光



        河水有点泛红,想必昨晚上游什么地方下过一场大雨,把山上的红泥巴冲下来了。杨木从几块贴着水面的木板上踩过,水花在木板的夹缝间一涨一落。过了木板,他顺着一架简易木梯往上爬去。他的头刚从河岸边露出来,妻子雪花就喊了,杨木,去买几个馒头来。雪花长得胖,谁都不晓得她为何会那么胖——她整天陀螺般地忙碌,每天得要多大的消耗呢,而且他们吃得又极简单。或许是因为胖,她的声音特别清亮。她的声音穿过马路传到杨木的耳边,让杨木感到就像听着泉水叮咚的声响。杨木抬头望过去,他望见雪花正忙着从木桌上把未卖完的东西往里收。阳光还未照到雪花,但正慢慢地向她围拢过去。等杨木上了岸,雪花又喊道,三块钱。
        杨木和雪花每天的早餐,多半是自己下面条或煮点泡饭,实在忙不过来,才买馒头。买馒头的点在学校附近,那是个简易的木棚子,四面空荡,只在头顶扯一块塑料布,算是遮风挡雨。学校是一所初中,一千来号学生。每天上课之前,木棚前都被围得满满的,孩子们就像起早闹腾的蜜蜂,嗡嗡地挤撞着。这个木棚子主要做学生的生意。杨木家的小店也主要做这些学生的生意。这时候中学的学生已经像关入笼子的鸭子进了学校的大门,只有迟到的仍在匆匆地赶路。
        杨木还没到木棚子跟前,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就已把馒头装好。是三块钱吧,她说。很显然,雪花的话也随风飘到了她的耳边。杨木拎着馒头回到小店,雪花已经在小桌上摆好了一碟咸萝卜。雪花说,她家的馒头越做越小了,以后还不如到街上去买。说着拿起一个掰开往嘴里送。吃了几口又笑着说,她家的馒头倒是还好吃,其实街上的也小,都小了。馒头五毛钱一个,三块钱六个,每人吃三个。雪花拿着馒头慢慢地往嘴里送,待把三个吃完,她双肘支在小桌上,看着杨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她手伸过来,在杨木脸上轻轻地掐一下,说你有什么话就对我直说好么?她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杨木,不要瞒我,就是你想别的女人了也和我捅直了说。
        杨木说,你乱想些什么啊。
        你是不会想别的女人的,雪花说,不过也说不准,真的很难说啊,现如今的事有谁说得准呢。雪花说着就逗趣似地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两个矿泉水瓶里灌水,一个灌茶水,那是喝的,一个灌自来水,那是擦鞋要用的。灌好之后雪花把擦皮鞋的箱子挎在肩上,又把两条小板凳提在手上。得空了你把桥那边的地挖一下,她说。走到门口,雪花一步就跨入了屋外的阳光里。原来阳光早已经到了小店门口。在杨木觉得她将要渐渐走远的时候,她却又折了回来。她走到杨木身边,一只手从杨木的后衣领插进去,杨木感到雪花的手指在揉着自己,你怎么不老呢,她说。这么说着的时候,她又笑了,好像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越笑越大。后来她把她肥硕的胸压在杨木脸上,杨木听到了她的心跳。
        不要撒谎啊,她说。她的声音轻柔地漫过杨木的耳边。杨木想说我没有啊,我哪会撒谎呢。但他的嘴被雪花压住了,他的话出不来。雪花的胸终于离开他的脸之后,他说,我没有。没有吗?雪花看着他,你看你的脸,你又脸红了啊。雪花说着就在杨木脸上吻了一下,把杨木的脸吻得生疼。中午我回来吃,你不要送,要记得把那块地挖一下。她说。说完出了门,屋外的阳光立刻又把她包裹了起来。
        杨木听着她慢慢地走远,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感到这真是个像朵花样的女人,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一朵花了。
        杨木在小店里静静地坐了会,起身往店门外走去,他觉得雪花应当还没走出他的视野。果然,雪花仍在远处一步一步似乎很快乐地走着,只不过离得远了,看上去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路两边都是树,一边是清一色的樟树,另一边的则有些杂。这些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它们都往马路上空伸展,这样一来,马路上空的天就像一条窄窄的廊道。它们都在生长,杨木这么想着。马路的右侧,有一条不太宽的草地,沿着马路往两边延伸过去。草地的外沿,就是河岸。河岸是混凝土筑的,看上去很坚固。依着河岸,是一排柳树。这些柳树是杨木看着种下的,柳枝一年比一年长,如今有的已经有六七尺了。看着在阳光中被风拂动的柳枝,杨木想,它们也在生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木觉得自己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了,特别是他的耳朵,好像无论什么地方一点细微的声音他都能听到。杨木知道自己是能够听到树木生长的,它们在杨木的耳边一点一点地生长,发出拔节或细胞分裂的声音。每当这时候,他就想,它们在长啊。他也能听到蚂蚁赶路的声音,在某一根枯木上一点点爬。杨木觉得,其实它们不是在爬动,而是在生长。
        几个月前,杨木就听到了树木的生长,是在晚上,它们好像静静地来到他的身边,悄悄地生长着,于是他坐了起来。或许是完全被自己听到的声音吸引住了,因此雪花已被他惊醒他也未察觉。屋里屋外都没有光,黑咕隆咚的,他直直地竖着他的比常人略略有点小,圆得像无籽西瓜一样的脑袋。他听着一棵一棵的树在生长,一片片的叶子在生长,叶子里一丝丝纤维也在生长。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后来他就想,它们就像在跳舞啊。
        正当杨木完全沉浸的时候,啪的一声,灯亮了。强烈的灯光剌激着他的眼睛,好像是在跳舞的树杆和树叶立时被绞乱了。你在想什么呢?这时候他听到了雪花的声音。随之他看到了雪花慢慢凑近的脸,雪花的脸一会大一会小,小的时候像一颗米粒,大起来则像一个湖。杨木知道这不是事实,但他回不过神来。直到雪花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眼前的被窝墙壁和雪花才变得清晰确定。
        想了些啥?说给我听听。雪花笑笑地看着他,眼睛慢慢地凑过去,看着他的眼珠。想什么呢?她的鼻头差不多要碰到杨木的鼻尖。雪花喜欢和杨木如此四目相对,以雪花的话说,是让他们的眼珠像亲姐妹一样走在一起。雪花的眼珠越凑越近,最后杨木能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珠了。想了啥?雪花说。杨木感到自己好像要被雪花吃掉。没有啊,能想啥呢?他说。真没有?雪花的额头碰过来,见杨木许久不再回应,雪花就身子一滑,睡下去了。
        第二天,雪花告诉杨木,灯光下,他的脸红了。你不要脸红好不好?她说。那是雪花第一次对杨木说有关脸红的话。
        杨木看着左边的樟树,右边的杂木树,和河岸边的柳树。树在长啊,杨木想。
        这么想着的时候,两个小孩各骑着一辆二八式自行车从他面前驶过,他们一只脚从横杆下面插过去,身子一起一伏的,竟骑得飞快——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骑车了。杨木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但两个孩子很快就骑远了。杨木站在阳光里面,样子呆得也像一棵树,直到有个人来买烟,他才转身进了店。
        店门正好比杨木高出两个拳头。若长得高大,要走入这个店,就得把腰弯下去,或头略略一低。店不大,摆下一个柜台和一个简易的货架之后,已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了。小店算得上是纯竹木结构,柱子和梁是汤碗大小的杉木,墙面则主要是竹片钉合的。这些竹片,有的长,有的短,长长短短,拼在一起倒也没有多大的空隙。有段时间,雪花常说这个小店是从上水漂来的。她坐在小店里,看着木柱和横梁,看着密实的竹片,对杨木说,她们都是我们家的客人,她们的家在河的上水。她们以前是做什么用的呢,她说。她好像要追寻起它们的身世来。这些木与竹都是涨大水时杨木从河里捞起来的,前些年,几乎每年都有一两场大水,波涛汹涌中,就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随着水浪而来。当时把竹木打捞起来是准备拿来做柴火烧的,但还没来得及烧掉,雪花就觉得可以拿她们架一间小屋。
        雪花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与说法。还是这个小店,雪花就曾经说,她是小偷。一间小屋子怎么能是小偷呢?但雪花说就是小偷。你是小偷啊,雪花面对着那些木梁和竹片这么说着,说完她笑了起来,像风吹动着风铃一样地笑着,一边笑着一边把目光转向了杨木,好像她的笑声不是给自己,也不是给小店,而是给杨木。这让杨木觉得雪花是借了小店来说他,后来他才知道,雪花说的就是这小竹木屋。她说这个小竹木屋就像小偷一样出现的。雪花这么一说,杨木就觉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一开始,他们只是搭起了柱子和梁,他们等着是否有人来反对;过了两个月,见没人来找,大家就当它不存在,于是他们又加了个顶;又过了两个月,见仍无人来说什么,他们才把堆在桥下面的竹片搬过来,造出了三面墙。它是小偷呢,雪花说,它偷了这块地,也偷了这块地上头的天。
        雪花不知从哪买来了货架和柜台,店很快就开起来了。杨木也就知道,她竟早有着开店的念头。雪花忙上忙下,甜蜜蜜的。杨木不明白,她为什么总好像活得特别地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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