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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木不是一只鸟

发布: 2014-7-03 15:31 | 作者: 火光



        嗨,你搭个手啊,她笑吟吟地说道。这是个觉得啥都很可爱的女人。而杨木,只是越来越感觉到时间的推移。仿佛是转眼之间,小店已经开了有三年。若是再往前看,他从监狱那座青灰色的大门里出来已经十九年,而他离开老家的那个山村,也已经十八年了。
        树影子向一边移去,只要有太阳,树影子就要移动。杨木想着什么时候去挖菜地。菜地在桥下面的沙洲上。这沙洲除了种菜,杨木家还在上面养了一群鸡和几只鸭。杨木看着树影子,他想,桥的影子和芦苇的影子也在移动吧,还有水的影子,有时杨木觉得,水也是有影子的。
        杨木认识雪花的时候,他们还在曾城。曾城在一百多里之外,那也是个一到春季便好像每个小缝隙里都透着绿意的地方。杨木在曾城擦皮鞋。曾城本地没人愿意擦皮鞋,因此虽然那时候曾城让他擦皮鞋的人并不多,他的生意却也还不错。到次年,雪花来了。杨木看到雪花挎着一个小木箱,就知道这女人与他做同一行。杨木一直不太愿意说话,曾城人之于杨木,就像曾城的街道、房屋及横七坚八的标语一样,就在身边,却又离得极远。刚一开始,雪花也是如此。但是雪花说,她第一眼就知道他们将生活在一起。雪花说,我是一只大母鸡啊,你呢,就是只小蚱蚂,我一口,就能把你吃掉。杨木于是知道,原来雪花把自己看作一个猎物。雪花说,她已经走过不少地方,她不停地在各处行走,为的是找一个男人。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你这只小蚱蚂,雪花双手捧住杨木的脸。
        被雪花当蚱蚂吃掉之后,他在曾城又过了八年。他们住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一栋极大的老房子,租了七八户。杨木以为他们将一直在曾城过下去。虽然他依然觉得曾城只不过是他客居的场所,但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呢?至少在曾城,他熟悉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什么地方有道坎,或哪些花开得最早。但是有一天,杨木突然遇上了一个人。那天他正在车站前的马路上走过,突然听到有人喊,杨木、杨木。他惊恐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源头,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张宽宽的脸,那张脸贴在一辆行驶着的客车的窗玻璃上。很快杨木就知道那张脸来自他的老家。真是你啊,他听到对方兴奋地叫道。杨木麻木地站着,有点不知所措。虽然这个人可能只是从曾城路过,杨木却仍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被追踪。
        走啊。待车走远,神思稳定了些之后,他对自己说。
        有谁欺负了你吗?雪花问道。杨木说,没有。有女人缠着你?雪花又问道。有哪个女人会缠我?杨木说。那你怎么要走呢?雪花不愿意离开曾城。在曾城她感到自己过得很不错,而且她也是在曾城认识了杨木。杨木一件件地收拾东西,雪花一件件地散开,杨木又一件件地收拾,如此反复着。雪花很无奈。杨木从未这么固执过。在雪花觉得自己再没有力气了的时候,杨木依然在收拾。雪花抱住杨木说,你倒底咋回事呢。杨木说要不我一个人走吧。雪花说,你有没有脑子,有没有心啊。
        有时候,杨木觉得自己的确不必那么敏感,可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应当如何做,就能够那样做。对于杨木执意离开曾城,雪花显然刺激很大,以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雪花竟担心他是否在某个地方待上几年就要离开,担心他是否会患上类似于逃跑的症状。雪花说,你的心呢,你的心呢,你的心可不许乱跑啊。杨木看着雪花,觉得这个女人,有时候真的很傻。
        杨木想,应当去挖菜地了,但他只是这么想着,却一直没有动。他坐在小竹木屋里,直到阳光越来越直,落在地上的小屋影子越来越短,他觉得应当做饭了,才起了身。小竹木屋的后面就是杨木家的住房,就在一楼,两间,非常小。另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他们来到这的第二年,有一天雪花告诉他,说她要买房子,杨木以为她是开玩笑。但是雪花当真买下了,五千一百块钱。买之前杨木没到房子里看过,他也不知道雪花哪来的五千多块钱,觉得雪花像是在变戏法。雪花说,今天我们搬家,然后就收拾东西,引着杨木过来了。杨木没见到原房主,他也不知道这房子有过什么经历,住过几拨人。厨房就是那个小阳台。杨木下米,再从菜地里摘了菜来,当他把菜做好以后,学校正放学了。孩子们从小竹木屋前蜂拥而过,一个个好像都怕掉落在后面。但总有一些会停下来,走进小竹木屋,他们买零食,巴掌大的一包包,五毛,一块,或两块钱。若再热一点,买冰的就多了。
        待孩子们散去不久,雪花挎着箱子回来了。雪花洗了一把脸,杨木把饭装了来,她接在手上,看着杨木。杨木说,今天买零食的孩子不多。雪花说,哦,现在的孩子少吃点零食也好。雪花吃饭慢,她做别的事都快,吃饭却很慢,差不多是一粒一粒饭在嚼。吃了一会,雪花说,菜地挖了吗?杨木说,没有。说完就看着雪花。雪花细细地嚼着饭粒,慢慢地她笑了起来,说,很好啊。杨木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见杨木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雪花笑得更开心,饭粒好像也嚼得更有滋味。最后,她干脆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杨木把碗收好,在水池中洗了,放入小小的柜子。雪花坐在一张小竹椅上,眼目闭着。杨木听到她深深地呼气和吸气。他在一旁坐了下来。雪花却突然睁开眼,说道,真没挖菜地啊。杨木说,没呢。雪花说,好。她站起身把箱子挎在肩上,猛地在杨木脸上亲一口,你没脸红,没脸红就好啊。
        这天下午杨木依然没去挖菜地,他坐在小店里面,看着屋外阳光的移动,等着孩子们散学。在天黑下来之前他过到沙洲上看了看他家的鸡和鸭。在苇草中他找到了两枚蛋。当他从木板桥上踏过返回时,天竟然已经全黑了,他感到天是在一瞬之间黑下去的,因为天已经黑下去,河里的水似看不出颜色。藏在树荫里的路灯其实早已亮了,但此时才确切地看到它们的光亮。广场那边更是一片灯火辉煌。音乐已经响起,一会就有许多人在那跳起舞来。
        雪花回来时已经九点。雪花说,哎,今天头有点痛,说完站在屋子里。杨木知道雪花等着他去揉。杨木从雪花的肩头上卸下箱子,手指开始在雪花的脑门上揉起来。雪花的脑门光滑宽阔,杨木的指肚子慢慢压过。没一会,雪花的眼闭了起来,又过了会,她的眼突然一亮说,好了,吃饭,肚皮都贴脊背了啊。
        或许是因为白天大脑一直没个停歇,虽然没做体力活,杨木却觉得特别累,因此到床上头一落枕,还未听到雪花的呼噜声,他就睡去了。他睡得很沉,沉得好像啥都和他一起睡去。但到下半夜,他却又醒了。醒得很突然。醒来之后他就听到雪花在打呼噜。他听到雪花的呼噜穿过窗口向屋外跑去,屋外的声音也透过窗子潜了进来。杨木知道屋外的树又在生长,不只是树,河里的水和路上的沙土也生长着。他静不下去。生长啊,他想道。躺了好一会,他有了走出去的欲望。他希望自己能走出去,走到树的下面,看看它们到底怎样生长。可是杨木知道,雪花虽然看上去睡得很沉,沉得像一块石头,他若离开,她却很快就知道,她就像长了触须。
        一连几天,杨木都一过半夜就醒来。雪花的呼噜声向外跑去,越跑越远,杨木不知道她们最终会跑到什么地方才停下。杨木想坐起来,但他知道只要他坐起来雪花就会醒来啪地一声把灯打开看着他的脸。后来他想,我抓着她的手吧,抓住她的手她或许就不会醒了。他找到了雪花的手,试着慢慢地坐起来,果然,雪花并没有醒。雪花的呼噜依然很响也很均匀。杨木的思绪开始向外飞去,越飞越远,远到让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抓不住了。后来杨木就看到了两头猪。那是两头半大半小的猪,它们在田硬上跑,一会这头跑在前面,一会那头跑在前面。可是不知为什么,它们竟开始打架,结果,其中的一只把另一只的耳朵咬掉了一小块。这两头猪一头是杨木家的,一头是书记家的。杨木家的猪把书记家的猪咬了。天渐黑时,书记的老婆和儿子来了,他们挥着棍子围追杨木家的猪,后来终于把猪打趴了,然后拖着往外走去。杨木和他的母亲跟着后面。当他们的猪被拖到河边的时候,杨木的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哭了起来,说它只是头猪啊。当猪被扔入河水中的时候,他母亲开始奔跑。那天正好涨洪水,水非常大,没多久,猪就不见了。第二天他们又找了一天,也没见到猪的影子。那时候杨木已经读高一,他家里有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杨木很偶然地听到一个电台,说是有困难可以向他们求助。杨木从旧政治课本上撕下一页,写了封信。信寄出去之后,杨木就知道坏事了,但是已经晚了。两个月后,杨木被校长从寝室叫了出去。校长走在他身边的时候说,你这孩子。正是深秋,夜晚,雾很大。杨木很快被戴上了手铐。他被判了十五年,定的是反革命罪。到第七年,他被放出来了。这时候书记已经换了人。村里人对他都还不错,但第二年他母亲过世后,他还是离开了。他来到那个叫曾城的地方,开始擦皮鞋。
        付林是杨木的狱友,也正是因为付林,那几年杨木才过得安宁。付林在听过杨木的事后哈哈大笑,说你也算反革命?接着又说你还真能算反革命。付林说他才是真正的反革命,他为敌特部门收集过情报。杨木说,他不想做反革命,那表情好像他是被那两头猪给陷害了。可是付林不这么认为。付林说,你早晚都会出事的,不同的只有时间节点上的差别。杨木不解。付林说,你的眼睛。见杨木依然茫然,付林补充道,你的眼神。付林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杨木的眼珠子。杨木不知道从自己眼珠里出来的眼神有什么特别。可既然付林这么说了,杨木也就相信自己的眼神里或许真躲藏了什么。自此,杨木时常自觉不自觉地将眼皮往下耷,好像要将自己的眼珠隐蔽起来。这也是杨木在母亲过世之后离开家乡的原因,他相信,在乡邻面前,他是最难以隐藏自己的。
        日子一日连着一日,单调地重复着。雪花每天都到街上去擦鞋,杨木则负责守店及打理家务。那块地杨木一直都没去挖,雪花也不再提及。雪花每天离家前依旧要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很甜很温暖。晚上呢,杨木依然一过半夜就醒了,他躺在雪花身边,或握住雪花的手悄悄地坐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杨木知道自己越来越想从雪花身边离开,走出屋子的欲望一天比一天更强了。出去吧,他对自己说,出去看看树木怎么生长。树木生长的声音从窗棂和墙壁的缝隙间传了进来。出去吧,出去吧,他在心里说。但雪花就在身边,他知道只要他的手与雪花的手分离,她就会醒来,然后把灯拉亮,迷茫地望着他的脸。
        杨木家的鸡一天到晚都在沙洲上,它们到苇草丛中啄草籽,站到河边上喝水。杨木每天过小木板桥去喂两次食,见杨木端着一个铁勺子来了,它们便从苇草中或河边跑了过来。它们把蛋也下在苇草丛中,好在有规律,杨木找起来并不难。杨木捡了蛋跨过木板桥爬上岸,总会在岸边站一会,越来越长的柳枝,风一来,就拂在他脸上。回到店里,如没人来买东西,杨木就像打坐似地枯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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