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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6-26 15:22 | 作者: 李唐



        这是盛极而衰的夜晚。空中的花朵一瓣接一瓣枯萎、滑落、破碎,掀起一场花的风暴。那些沉浸在死亡幻想中的鸟儿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坠入深层的黑暗。他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飞翔在夜幕中。这是最后一只鸟,在它的下面,其它鸟儿的尸体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它像是一个战斗到最后的勇士,踩着同伴的尸首,胸腔不断传出令人胆寒的悲鸣。他穿上衣服,一句话也没说,走出屋门。那只巨鸟就盘旋在他的头顶上,彩色的羽毛一片片坠落,像是秋天的落叶,铺盖到他身上和田野中。它就这样一边悲鸣一边毫无目的地在天空看不见的围墙内四处乱撞。这使他联想到了在两扇窗户中间濒死的苍蝇,这个夜晚,二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意识到,在他记忆的深处曾有这样的景象:一只苍蝇,被困在两扇推拉窗户中间,进退不得。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一家餐厅(亦或是咖啡馆、酒吧、候车室等等)靠窗的位置上,看着那只苍蝇发呆。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窗户变成了一面巨大的发光镜,如同电影里时光隧道的入口。他在想什么?他坐在那里做什么?这些他完全都已想不起来。记忆断断续续,如碎片折射着可疑的反光。他隐约记得,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他们之前似乎已经聊了很久,但就在某一时刻,他中断了谈话,出神地看着那只苍蝇。女人说了什么?他只看见女人也侧过脸,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苍蝇。光芒照着她的脸。精致的弧度。她慵懒地托着下巴,嘴唇上鲜艳的唇膏就像摇摇欲坠的果子。她指了指那只苍蝇,她说了句什么。她似乎说的是:“我感觉我们也像那只苍蝇。”
        女人的脸庞模糊不清,或许是逆光的缘故。她是谁?埋藏在他记忆的深处。她是否就是屋里的这个女人?这个满脸哀伤、幽怨和神经质的女人?他忘记了更多的细节,因此无从判断。枯萎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羽毛一片片从巨鸟的身上脱落,种子再次渗入了泥土中。
        这时,群星开始不安地颤动。接着,一颗星星像是一枚掉落的纽扣从天空滑落。这像是推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数不清的星星开始坠落。它们嘶吼着,摩擦着空气,温度急剧增加,变成一团火球,拖起长长的尾巴。很快,流星组成了壮丽的雨幕。流星的闪光不停地照亮他的脸,他的耳畔充斥着火星呼啸的声音。
        而那只巨鸟——它的羽毛已经完全剥落,同时,这也意味着它的消失——它完全是由羽毛组成的。现在,它已经化作漫天飞舞的彩色羽毛,而它的啼叫依然盘旋于天际,没有被黑夜吸收干净。流星的雨幕仍在继续,之前还拥挤不堪的星空已变得稀疏起来。如同一场盛大的宴会的尾声,客人们退场后,只留下一片狼藉。他踩着满地的花瓣、羽毛还有枯萎的藤蔓与杂草,回到了小木屋中。而他的心中仍回想着之前的盛况。
        那个女人依然躺在床上。她披上了那身红色的裙子,呆呆地望着窗外。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女人再一次问起已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抱歉。”他坐到椅子上,掸落身上粘黏的羽毛与花瓣。
        “那你刚才是在跟谁做爱?”女人的脸猛地转向她,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是跟一具空壳吗?”
        他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看着地面。
        女人哭泣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女人说,“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
        他哀伤地看了女人一眼,闭上了眼睛。
        
        他梦到了一棵巨大的树,茂盛的树冠几乎将天空遮盖。他听到周围不断有响亮的叹息声,那叹息声像是一把把看不见的小刀,几乎将他的心挖空。他想要摆脱这种令他无比沮丧的声音,于是他急匆匆地朝前走。空气如水般波动着,而他也像是在海底漫游,重力变得稀薄起来。他就这样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树下。他抬起头,看到粗壮有力的树干。偶尔有鸟雀从树冠中飞出,像是一个个独立的音符,摩擦着空气,欢快地消失在云层里。
        他将手放在树干上,感受到有一股清澈的源泉由手掌注入身体中。他意识到,这是一棵生命之树。在它的深处的根系里,流淌着无数条地下河,将生命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周围的世界。他很感动,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仿佛可以透过厚厚的地表,看到那蓬勃的生命之河,就像是大地的脉搏。
        生命之树,生命之树。他呢喃着,张开双臂,胸口紧紧地贴在树干上。他隐约看到老人、少年还有那对情侣,以及许许多多的人,共同围绕在这棵树下,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沐浴在生命的恩赐中。没有人说话,生命的河流贯通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第一次没有看到白昼的诞生。自从他来到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早早起来,来到高地上,看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这个时候,厚厚的云层被日光点燃。在云层的后面,他能看到无数间燃烧着的房屋、仓库还有教堂。它们剧烈地燃烧着,仿佛里面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他习惯了在太阳的怒吼中迎接新的一天。
        可是这一天,他醒来后太阳已经升到了天上。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走出木屋,来到田野中。太阳高挂在头顶,无声无息,黯淡无光。灰色的浓雾弥漫着,就像是被太阳烧焦的灰烬此时全都聚集在了一起,对太阳进行着阴郁的报复。
        昨晚凌乱的花瓣与羽毛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被大地吞噬,与泥土结为一体。他感叹着大自然那强大的胃,几乎可以将一切消化掉。
        浓雾几乎使他辨不清方向。他只能勉强辨认着前方的道路,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事物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真假难辨,有些则出于他的幻想。他就这样行走在雾中。浓密的雾就像是从火葬场滚滚而出的烟。在雾中,似乎一切事物都开始重组。他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木屋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一些人影显露出来。他看到他们穿着施工队的衣服,头上戴着安全帽,忙碌地搬运着施工材料。没有人注意他。他们又消失在了雾中。
        前方,一点红色吸引了他。当周围的颜色只剩下灰色,那一点红色格外扎眼。他朝着红色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了湖,还有湖中穿着红衣的女人——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湖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腹。她正慢慢地朝湖的中心走去。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仿佛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耳边缭绕。他很想说,我记得你。可是他无法欺骗记忆。他对她说,让记忆重新开始,就在这一刻,让我重新注满记忆。可是太晚了,她说,太晚了,有些记忆无法抹去,它们是守恒的,当你抛弃了它们时,它们就会来找我,加倍地找我。我已不堪重负。
        他看着湖水一点点上升,没过她。她红色的裙子在湖中缓缓飘动。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浓雾一下子就灌入了他的肺。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咳出了眼泪。
        胖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兴奋地对他说,自己是一个房地产商,他看中了这片湖,想要将它建设成著名的旅游景点。“一定会赚大钱!”胖子忍不住双手比划着,“死亡对于人们总是有无法抵抗的魅力!”
        可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因为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胖子说,“你也是景点的一部分。守林人,没错,这里需要一个守林人,游客会觉得这种地方应该有一个孤僻神秘的守林人。”
        他又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他仿佛看见,大树被机器伐倒,地面挖出了巨坑,湖的周围围起了栅栏,并且设立了售票处。接着,一家家旅馆建了起来,热切等待着前来观光的人们。很快,一波波旅客闻讯而来,意气风发的导游带领着他们,来到湖边。这里就是著名的自杀圣地,导游如此对游客介绍道。人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湖面,想象着沉入湖底的腐尸。他们的心中或许有颓废的想法,但没有一丁点自杀的念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他有些疲倦。他扭过头,看向湖面。湖水终于没过了女人的头顶。那一抹红色也就随之消逝无踪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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