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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6-26 15:22 | 作者: 李唐



        那个老人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了。现在已临近黄昏,他一直在不远处的木屋里观察着老人。老人是在清晨时分来到这里的。清晨时分,湖面上蒸腾着薄薄的雾气,在还不那么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雾气中弥漫着的晶莹的小水珠,它们是组成雾的分子,游走在空气中,闪烁着光芒,将太阳的光线过滤得曲曲折折。一切似乎都虚幻了起来。湖的岸边是杂乱的草丛,草尖上挂着露珠。他曾无数次俯下身观察草尖上的露珠。饱满剔透的露珠,如果不晃动它,它是不会轻易滚落下来的。它攀附在草尖上,那里是它最舒适的世界。他看到露珠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他想,露珠一定还能倒映出更多的东西。世界以不同的角度呈现在露珠的微妙空间中。
        清晨很快就会过去。太阳已经完全升至天际,开始以一种家长般的态度关照万物。阳光不再像之前那般柔和和体谅,而是像注入了什么滚烫的汁液般蓬勃起来,将光与暗的平衡毫不留情地打破,似乎不允许任何暧昧的角落继续存在。那些游走的小水珠在空中一个接一个地碎裂,迸发出更微小的、呈金黄色的小水滴。还不等它们落到地上,它们就变成了气态的形式,重新往高处上升,最后融入到金色耀眼的光芒中,消失不见了。之前还笼罩湖面的雾气就这样被阳光撕开了一条条口子,最终无力回天,朝四周逃散,有的进入了丛林中,有的则干脆钻进了泥土的缝隙里,就这样潜伏下来。
        而草尖上的露珠也难逃劫难,被日光贪婪地一遍遍舔舐着,直到无影无踪。由于减轻了重量,草丛微微挺拔了一些,散发出某种隐秘而不屈的清香。他喜欢这种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种气息吸进肺腑。他体内残留的夜晚的黑色颗粒被一扫而光。
        老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在这个光明逐渐压倒一切的时刻,老人模糊的影子渐渐从树林中显现出来。那是一片浓密的树林,由于初秋的降临,正经历着痛苦的蜕变。一些灌木丛已经脱去了夏季的油绿色的外衣,换成了如旧书稿般的棕黄色。而一些高大的树木则依然保持着夏季的风范,可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上面的叶子的绿色已经很是勉强,很多外围的叶子的叶脉已经变得枯黄,有的甚至提前飘落下来。
        老人的身上就覆盖了几片枯黄的落叶。他走出树林,看到湖水后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站立了一会,然后拍落身上的叶子,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的是,在离他不远处的田野上有一处高地,此刻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他。当然,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当然知道老人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注意到,老人的左腿似乎有点瘸,拖着地,必须靠右腿的带动才能往前挪动。正因为这个原因,老人的左脚的鞋的边缘被磨出了白色的内里。老人走得很慢,一点一点地朝湖岸挪去,但走得很坚定,走得一丝不苟。当他来到一块圆形的石头旁时,他深情地抚摸着它,似乎在抚摸自己熟睡的孩子。然后他慢慢地侧过身,坐了下去,望着湖面。这个动作似乎被定格,一直到黄昏的降临。这期间,老人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望着湖面,蚊蝇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也不伸手驱赶。老人似乎成为了湖边的一尊雕像。
        黄昏像是一张网渐渐地朝老人包围过来。过了正午,之前还耀武扬威的太阳的光芒便开始显出疲态,如同正在一点点流失着血液。那些潜伏在角落和缝隙中的粒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在阳光薄弱的地方尝试着发动攻击。而到了黄昏时分,贫血的阳光无法阻挡黑夜的来临。它有秩序地撤退着,收敛着,让出了大片无主的土地。
        他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中显得孤单落寞,似乎随时都会消解于无形。他忽然感受到,老人其实有着强烈的倾诉的欲望。他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惭愧。他走下高地,走过田野,来到了湖边茂盛的草丛中。老人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他看到老人脸上的时光似乎在这一刻稍稍往回走了一点,由于皱纹的沟壑而布满阴影的脸上浮现出欢快明澈的成分。
        他在老人身边坐下。这块石头很大,足可以同时坐四个成年人。由于很多人在此坐过,所以石头的表面变得十分圆润。他想,似乎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要在上面坐一坐。
        “这里的景色很不赖嘛!”老人大声地说。
        “是啊。”他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预感到老人此时很想和一个人说话,至于说话的是谁并不重要。他似乎听到黄昏的车辙在天空驶过,隆隆作响。周围的一切全部成为白昼交替时刻的某种布景。黄色的落叶四处纷飞,夜的大幕正徐徐拉开。老人就在这时站起身,朝湖面走去。老人来到岸边,费力地弯下腰,伸手试了试湖水。然后老人回过头,对那个仍坐在石头上的观察者微微一笑。接着,老人脱下鞋,又细心地脱下白色的袜子,塞进鞋内,并排放在岸边。老人的身体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布景中成为某副凄凉的插图。他看着老人一点一点隐没在湖水中,直到湖水没过老人的头顶。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他走过去,拿起老人放在岸边的鞋子,回身朝原野上的木屋走去。
        
        太阳收回了最后一丝光亮,如同一艘巨轮带着呼啸的风声和内部结构分崩离析的剧烈响动沉没在地平线的下面。经过短暂的寂静,黑夜以一种舒缓的方式降临了。表面上,夜色是如此冷静而稳固,那些在白天不安分的黑色粒子各就其位,就像是织得密不透风的绸缎。然而在不易察觉的更深处,它们相互之间拥挤着,推搡着,蕴藏着无数细如针尖的斗争。对于这些,他早已了解,他早就体会到了夜晚在看似平静的背后涌动着那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力量,犹如冰山下面的更加广阔的未知领域。那些黑色粒子无孔不入,将他的小木屋消解于无形。名义上,他仍是小屋的主人,而实际上,小木屋的控制权则交到了更为隐秘的物质之中。对此,他早已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漫步在原野上,看着辽阔的天际。天际中复杂而激烈的斗争与融合超出了他的想象的边界。有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想象有些过头了,但其实还远远不够。他觉得,这样一种运动实际上是造作的,他看不到任何意义。可他也知晓,大自然有着自身的运行规则,而他也只是这规则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他只能闭上嘴,充当毫无发言权的观察者与见证人的角色。
        必须要经历这些。夜的空间扭曲着,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螺旋状。他沉默地在这些螺旋下走过,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他只是坐在草丛里,或者来到树林中,将几根野草连根拔起或轻轻地拾起一片落叶。他似乎在等待,其实无可等待。在这段时间里,夜空经过重重痛苦,终于孕育出了无数星辰,它们一出生便闪烁着沧桑之眼,湿漉漉地体察人间。
        他有时会来到湖岸边走一走或坐一坐。在这个自杀圣地,却保留着一种近似于孩童原始的纯净。那些走入湖水中的人,便彻底在世间消失了,甚至连尸首都不曾浮起来。湖底的世界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来到这里,在这里安家落户,甚至他的失忆,一切都只能归于命运的安排。命运抹去了他的几乎全部记忆,似乎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履行旁观者的身份。
        那个女人又敲响了木屋的门。他心烦意乱。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显现出女人的影子,在寂静的林荫小道,传出女人婉转的歌声,甚至当他来到湖边打水时,女人的脸有时会在湖面上呈现,将他吓一大跳。他躺在木屋的床上,听着女人在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谁?他走下床,来到衣柜前。他打开衣柜,几只老鼠和蟑螂一哄而散,他知道,它们只是夜晚在庞大的规划中遗漏下来的边角料,是宏伟的工程中被废弃的建筑材料上的小碎块。它们在夜晚无处可归,便流窜到了他这里。衣柜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它们都是自杀者留在湖边的,被他拾了回来,作为一种怪异的收藏放进了衣柜。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藏这些东西,或许他只是为了将记忆用一种可把握的状态记录下来。
        女人的声音像一条柔韧的细丝,缠绕在木屋的周围。她依然在呼喊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她的声音里带有哭腔,她在控诉,你为什么不出来?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他感到很为难,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的是他以前相识的故人,抑或她只是这个夜晚向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或是夜晚延伸出的无用的第六根手指头。
        他像是一个国王般巡视着自己的收藏品,那些各式各样的鞋子,意外地被命运赋予了特别的象征。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它们放置在衣柜中,不安分地窃窃私语。在它们的身上,似乎残留着它们主人的脾气与秉性。然而无一例外地,它们只是一副躯壳,没有实质内容,只是自杀者生前的精神延伸。不过对于他,这些躯壳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它们是记忆的证明。他期望利用这些收藏品,来抵御失忆带来的惶惑与恐惧。
        
        其中的一双运动鞋属于一个少年。他记得少年来到湖边时是正是灼热的正午,时间凝固在湖面上面,像是一层令人作呕的羊油。几乎没有风,蚊蝇组成了几团云雾,在一起相互厮杀,只是为了度过这漫长的无聊期。日光倾泻而下,成熟的果子相继开裂,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甜腻的味道,蚊虫叮在如伤口般鲜艳的开裂处,贪婪地允吸着流淌的汁液,直到最后被完全包裹,溺死在充满致命诱惑的糖分世界中。湖中的水藻长势旺盛,像一只只柔软的触须伸出湖面,招摇着,纠缠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将什么东西拽入湖中。他尽量与那些水草保持距离,他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拖进湖中淹死。就是这时,他看到了在圆石后蜷缩一团的少年。
        他不知道少年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竟然如此悄无声息,他对此没有一点觉察。少年穿着变得脏兮兮的白色衬衣,将四肢蜷缩起来,两只细细的手臂抱拢膝盖,如一只煮熟的大虾弯着腰,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的形状。他不知道少年为何要如此,因此不敢贸然前往。他看到少年的身体在微微战栗,闭着眼,脸上是十分痛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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