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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6-26 15:22 | 作者: 李唐



        日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少年的身上,但他依旧哆哆嗦嗦,似乎感觉寒冷。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少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幸,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少年渐渐恢复了过来,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脸上的神情也不再那么痛苦,战栗停止了,由蜷缩变为了普通的躺着的姿态。他这才慢慢走过去,来到少年身边。少年睁开眼,虚弱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挣扎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他注意到,少年的个头挺高,肩膀宽阔,却异常瘦弱,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颧骨突出着,眼窝下陷,身体摇摇晃晃,像是一只不稳固的衣架。少年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圆石上,仰起头,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中,闭上了眼。接着,他干脆躺在了圆石上,像是要睡上一觉。可是,蛇一般的痉挛从他的脸上闪现,很快就扩展到了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少年的肌肉组织里撕裂着。少年无助地看了他一眼,与体内的魔鬼做着激烈的斗争。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远远地看着。
        少年重新平静了下来。
        平静下来的少年格外深情地看着湖面。湖水中旺盛的水草招摇着,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在召唤着少年。对于水草,少年有些恐惧,他调过头,看向树林。他并没有理会不远处的那个观察者,尽管他早已察觉到了观察者的存在。
        而在隐约可见的田野上,一个如游魂般的女人发出嘤嘤的哭声。除此以外,世界似乎静止,并将多余的声音吸收进了时间的沙漏中。
        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股痉挛的旋风在少年的身体里形成。他看到少年的皮肤一块块隆起又凹陷,就像是体内寄生着什么不安分的暗物质。毫无疑问,少年已病入膏肓。在病痛暂时松开利爪的间隙,少年的眼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当病痛降临,那种眷恋便立时消逝无踪,剩下的只有绝望和对休眠的渴望。那暗物质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少年,随时准备反客为主。
        “多少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少年说,“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牵引过来的,当我抬起头看到湖面时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会遇到这个湖。而现在我确实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来到这里是必然的,并且我还想到,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少年脱下运动鞋(里面没穿袜子),赤着脚、挥舞着双臂朝湖水奋力跑去,那欢快的身影仿佛是一个随时会飞起来的天使,使人无法与一个绝症患者联系在一起。而水草用一种狂欢的舞蹈迎接他,将触须缠绕在少年枯黄的脚踝上。少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湖水吞没了。
        他弯下腰,拾起那双运动鞋。他发现初秋的气息不知何时蔓延在了四周,像是一本书被快速翻动,虽然周围的景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毕竟已是好几页后的世界了。他对此很疑惑。
        
        有一天傍晚,他看到星辰开始以一种近乎于失控的状态迅速繁殖着。一片片原本空白的夜空被繁衍出的新的星系所占领,整个天空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和拥挤。密密麻麻的星星,就像是银色的爬虫附着在墙上,令人头皮发麻,并且感到恶心。而月亮被阴郁地挤在了一边,里面似乎积蓄了大量粘稠的液体,表面则是一层薄薄的皮肤,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将臭烘烘的液体劈头淋下。疯狂的星辰将大地照耀得比白昼时更加耀眼。似乎在看不见的夜空的深处,掀了一阵足以横扫一切的星际飓风。
        风中弥漫着各种植物的种子。那些狂热的种子,相互碰撞和摩擦,甚至还不等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急速膨胀,最终撑破种子的外壳,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朵。这些开在虚空中的花朵,飘荡在风的轨道中,被风传送着,送往未知的地方。
        他就这样在花香四溢的旷野上迷了路。花朵漂浮在四周,花粉灌进他的鼻子和嘴里。地面上,野草和藤蔓开始疯长,几乎使他寸步难移。五彩缤纷的鸟儿成群结队地从树林中飞出来,不同的鸣叫声汇聚在一起。它们掠过湖面,突然向上,穿过星辰的围墙,然后兜一个大大的圈子,向下俯冲。鸟儿以自杀式的狂乱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纷纷掉落在地上,脱落的羽毛几乎将大地覆盖。与此同时,更多的鸟儿出现在了天空中,继续着前面的动作。
        在这壮观的“繁殖之夜”,他深深地陷入星光、花香与群鸟的疯狂中,像是一张大网将他包裹。他只好凭借着直觉往前走。就在这艰难跋涉的时分,他想起了早晨的那个人。
        那个人来到这里是在露珠刚刚消逝的时候。日光一如既往地确立了绝对的统治权,威严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而他漫步在树林中,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字母,漫游在一本皇皇巨著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初秋的树林落叶纷纷,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叶子织成的地毯,这时他又感觉自己像是在大自然的客厅里散步。
        当他满身落叶地钻出树林时,看到一个人正沿着湖面巡视。那个人又矮又胖,戴着遮阳帽,两条短腿匆忙地向前赶。胖子绕着湖面行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他的身旁。
        “嘿,这里就是著名的自杀之湖吗?”胖子掏出一只许久未洗的手帕擦了擦汗,言语中难掩兴奋之感,显然,他已知道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了……那么,你是这里的守林人?”
        “算是吧。”他说。
        “那你可真是残忍呐,”胖子嘿嘿笑着,环顾着四周的景色,“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在你面前投湖自尽,我以为自己算是心狠手辣的人,没想到在你面前还是要甘拜下风啊。”
        “残忍?”胖子的话使他受到了震动。他从未考虑过此类问题。他确实没有试图挽救过任何一个自杀者,确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生命消逝在平静的湖水中。可是,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或许在自己眼中,那些自杀者和从树上飘落的叶子没什么两样,而自己的存在同样微不足道。
        “不过这里的景色真的很不错。”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充满了死者的味道。”
        
        “繁殖之夜”仍在继续。群星闪得他睁不开眼。脚下的土地变得异常粘连,似乎每走一步都会被一种未知的力向下拉,这使他几乎迈不开步子。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在面前挥舞时,那运动的影像被固定住了,呈现出某种轨迹的形状,像是盛开的花朵。他意识到,时间也在繁殖。他迷失在相互叠加、重组、交错的时间中,而在这错综复杂的时间的小径中,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野上的小木屋。他的形象分离又聚合,在不同的时间中朝着共同的目的进发。而天空,星群组成了一块块紧密的光斑,像是一幅巨大的地图展开着,星座链接着星座,浮现出各种动物和人脸的模样。空气中的种子仍然一个个爆裂,花朵像是伞一样在他耳边撑开。他随手捞起一朵花,又随手抛弃,只见它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沿着风的神秘轨道漂浮而去。当他的眼皮在花粉的数次扑打之下睁开时,小木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打开门,穿着红衣的女人正坐在床头。他吃了一惊,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在此之前,女人只是在木屋外面游荡,见到他出门便迎上去,说着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讲述着对他而言无比新鲜的故事。而在这些之后,女人总是会幽怨地看着他,并且加上一句:“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那语气仿佛是他故意骗她似的。
        他总是躲着女人,可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总能看到女人飘忽不定的身影。当然,有的时候一整天都见不到女人的面,这时他会沉思起来:在自己失去记忆之前,女人究竟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她与自己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他并没有主动去问过女人。他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尽量远离这个不知让他如何对待的女人。
        此时,女人就坐在床头,微微对他笑着。外面的星空一片澄明,但木屋内的光线却显得黯淡,仿佛被什么东西吸收了进去。女人手里拿着一朵硕大的花瓣,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形状,显然,她已经等他多时了。渗透进屋内的花粉钻进他的鼻孔里,使他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女人站起身,将一条崭新的毯子披在他身上。“天气凉了,小心冻着。”女人关切地说。
        他想到自己记忆的源头——许多人的记忆是没有源头的,他们的源头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头,凌乱不堪,有没有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他的记忆的源头却十分清晰。他记得自己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中,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闪烁着点点鳞光的湖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他想要回想之前的事——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竟然是一片空白。这让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世上活了好多好多年,也掌握诸如文字、思维、情绪等生存技能,可是以往的记忆却是零。
        这是一个明丽的春天。对他而言,这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记忆的横截面。岸边,蛙声响成一片,汇聚成不成调子的原始交响乐。鸟鸣则从头顶和树林中传来,像是刚刚被解冻般清脆嘹亮。和煦的暖风吹动着空气的流动,如同一波波温柔的波浪,拂过他的身体。他发现了那块圆润的巨石,于是走上前,坐了上去,感觉很舒服。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后,他又发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木屋。雨后的田野,一些奇怪的植物破土而出,有的根茎曲曲折折,在自己身上打了无数个死结,而有的则结出香气浓郁的果实,被太阳一晒,便流出鲜艳的汁液,在日光的烘烤下散发出酒精般迷醉的味道。他被这味道熏得跌跌撞撞,走进木屋后才好了一点。自此,他就住在了木屋里。
        他喜欢这片湖水,他觉得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敏感,精致,深邃。他喜欢在日落之时来到湖边,远远看去,仿佛太阳正沉入湖面。黄昏的太阳像是剥了皮的红鸡蛋,不情愿地滑入湖水的泥潭中,直到最后一丝光芒被淹没,大地顿时笼罩在一片漆黑中。而吞没了太阳的湖在黑夜里显得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孕育着什么宏大的计划。
        他第一次看到的自杀者是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那天下着绵绵细雨,那对情侣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来到湖边。他们不顾水渍,坐在圆石上。他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好奇地观察着。那对情侣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观察者,他们在伞下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他们忽然扔开了伞,紧紧地在雨中拥抱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他们便又分开。他们站起身,来到岸边。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从一只背包里,男的拿出几段绳索,将他们二人捆绑在一起,接着,又将一块沉重的石头捆在了绳索的另一头。他们就这样拖着石头,一起沉没进了湖水中。
        在此之后,雨又下了很长时间。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女人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到眼前,他看到自己与女人都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星光以窗子的形状映照在女人的腰肢和臀部,像是一张薄薄的银色纱巾。皮肤上细小的颗粒清晰可见。他意识到,自己仅仅拥有那么一丁点记忆,却总是不自觉地朝着记忆的隧道滑去。
        那漂浮在空中的仿佛是一朵朵情欲之花。被撕碎的花瓣覆盖在床上和女人的身上。他有些疲惫。就在刚才,他感觉自己在一条幽暗而逼仄的通道里左突右撞。湖面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女人从湖中浮现上来,赤身裸体,湖水从她的皮肤朝两侧滑落。树林里的落叶上下纷飞,沉浸在一种癫狂的节奏中……种种幻象如流星般从他大脑漆黑的深处一闪而过。
        窗外,壮丽的星空已经占据了天空的每一处角落。星空似乎已无法承受重量般闪烁了几下,如同一盏接触不良的灯泡,带着嘶嘶声。在一次剧烈的耀眼的膨胀后,星空终于黯淡了下去。他知道,“繁殖之夜”就要结束了,这是大地在寒冷降临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或者说,是一场赌徒在绝望中的宣泄,是一次彻底的回光返照。而在这之后,大地将陷入更加迅疾的衰落之中,如同失控的列车,朝着深渊奔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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