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这是一个问题，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是一个极端自我的问题。多元的时代，也是多元的人生，多元的理解，多元的呈现。无论是物质上的追逐，还是精神上的叩问，都可以在某一个层面上获得回应，即使是回应寥寥，即使是骂声一片。在一切皆有可能的背景下，似乎正反双方、是非两面都可以推出足够的理由。这当然是一种进步，最起码，它尊重了个性的诉求，捍卫了个体选择的尊严。然而，这样说似乎并没有完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它只是一种迂回的策略，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绕圈子。究竟怎样的人生才算完美，它依然站在那里，举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暧昧不明。
是的，这是一个无法具体的问题，无论怎样回答，都会抻出更多的反诘与否定。你说出好工作，马上就会冒出房子，你说大房子，接着就会是车子，就是更高档的消费品；你说美丽的爱情，然后就是完美的婚姻，就是聪明可爱的孩子，就是无休无止的柴米油盐，和手忙脚乱的责任与伦理；你说尊严，屈辱接踵而至，你说关怀，伤害如影随形……可以这样说，在这个没有结局的追问中，一切都可能走向初衷的反面，一切都有可能重头再来。然而，还是然而，对于各种各样的回答，只要我们从理解的角度去对待，便又似乎很容易解决，一个爱谁谁，我就是这样理解完美，便可以终结所有的这一切。当然，这样结束一个问题，多少有点孩子气，多少有点痞子气，上不了台面。对于一个问题的探究，毕竟还需要一些人生的经验与佐证。
我喜欢张楚的小说《野象小姐》，是因为它没有模棱两可，更没有陷入当下的唯物质，从物化的指标上考量这个问题，而是从心理上，从生命对它的理解上处理这个问题。野象小姐是一个体重高达100公斤的女子，她在医院做清洁工，无论是长相和工作，她都是底层中的底层，都应该是自卑者中的自卑者，都似乎和完美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浑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和天使的光芒。在医院里，“我”是一个切除了乳房、需要化疗的病人，和一群同样经历的女人一起，在治疗过程中体验着从“完整”到“残缺”的蜕变，感受着生命的无奈与酸楚。而且，不仅仅是生命的内部经验，还要承受来自家庭的压力和爱人的背叛。在这些女人心中，生命和生活一样糟糕，一样灰暗，一样没有明天。许多时候，这些沉溺于自我的女人都在顾影自怜，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打发可怜的时光。
是野象小姐，这些人心中的残缺者和弱者，改变了她们的生活态度。她带着她们去酒吧，喝啤酒，也喝人生。甚至，她还跳起了钢管舞，以她自身特有的笨拙和奔放，在另一个纬度上展现了她乐观而美丽的羽毛；她带着她们，和自己残缺的儿子见面，让她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有一个无法言说的残缺人生。然而，不管发生什么，时间都不会停止，生活仍在继续。除非你彻底绝望，除非你彻底放弃，否则，再残缺的人生也是人生，再残缺的生命也有价值，只要你还能爱，只要还能宽容，所有的糟糕都可以逆转。放下我执，便得通达，这是一种最朴素不过的处世哲学。那些处于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人们，都需要从过度的自我中走出来，直面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和人生。这是走向完美的必经之路。
这是一个关于残缺与完美的故事，它来自底层，有生存的挣扎，有泪光，但同时也来自心灵，有灵魂的吐纳，有温暖。许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生命黯淡无光，那是选错了参照物。我们总是愿意把目光停留在理想里，从而忽略了日常中的琐碎与感动。或许，人生不如意，但那些扎实柔软的细节里，有我们体温。而当我们真正静下来，倾听自我均匀的呼吸，睁开自己蒙尘的眼睛，用心打量我们抱怨的日子，我们终究会从那点点滴滴里，发现此在需要继续的可能与理由。事实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完美，只有对完美的无限接近。当我们放下内心的芥蒂，宽容错位，拥抱不完美、甚至背叛过自己的亲人和世界，那一刻，便是人生的希望与人性的完美。
可以这样说，张楚的小说多有这样的思考和底色。他关注生命的生存困境，关注小人物的悲欢。但他的关注并非从上而下的俯视，而是始终与故事里的人物保持一种平行状态，那些卑微的、可怜的、可爱的、可恨的人们，他们不是异类，而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自己，他们的残缺，就是我们的残缺，他们的疼痛，就是我们的疼痛，他们的希望，就是我们的希望。不管是怎样的选择和归宿，我们都没有权利指责，我们能做到的，是同情和理解。从张楚身上，我看到太多契诃夫的影子，那就是柔软的眼光，温柔的笔触，以及感动的人生与故事。
2014-4-2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