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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里志(节选)

发布: 2014-5-30 05:43 | 作者: 袁劲梅



    批斗修正主义的兔子,批了半小时。有人给了“皮旦”一把菜刀,推着“皮旦”去杀兔子,这次“皮旦”坚决不干,只往后缩。就有人说她信仰不坚定,不能当红造兵团副团长。还有人高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杀杀杀。”“忠不忠,看行动!”一股野兽的力量就在这种群体的叫喊中聚集起来,就像我们的祖先在追捕猎物一样。让人觉得“皮旦”不敢动手是无耻的胆小鬼或大叛徒。有人拎着兔子的耳朵伸到“皮旦”跟前:“见不得血,不是军人的后代;见不得血,别说为毛主席献身!”
    “皮旦”渐渐地被振奋起来,青枝绿叶的小尖脸上泛出了一丝食肉动物的表情。小尖脸开始变方,立体的小嘴向两边倒塌。两颗小白牙也龇出来,成了一只母黑猩猩。原来,“群体”有让人变态的挟持力。在一片吵闹、戏谑声中,她突然一闭眼,挥起刀横砍过去,一刀砍在“雪球”的脖子上。刀掉在地下。贝贝叫了一声:“那是我家的小孩子呀!”就冲下楼去。伽伽一把遮住我的眼睛,又伸手把小竹子拉下窗台,不让我们再看。
    贝贝从楼下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听贝贝说: “皮旦”开了杀戒以后,楼下一片欢腾。刀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谁不去捅一刀子,似乎就不齿于为那个群体里的一员。
    我后来在研究动物社会时,读到一个概念:“群体容纳性”。说的是:在黑猩猩和猿猴社会,个体相信为了被认可为社会中一成员,你必得做其他成员都做的事情。当我读到这个概念时,我脑袋里想到的图画就是杀“雪球”和“蘑菇”那天,谁要不捅一刀子,谁就不齿于为那个红卫兵群体里的一员。
    两个兔子在一片吵闹声中,一不声响地被凌迟至死了,死得连鸡都不如。鸡临死还要叫两声屈呢。伽伽哭了。一边哭,一边拉手风琴。我想,他从此是不会再喜欢“皮旦”了。他是为兔子和“皮旦”在哭。我们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哭。我们为伽伽和兔子哭。那天,我是担心的。担心有一天一群人会把我家安无为也给杀了。本来我也没有把安无为和“雪球”“蘑菇”分成两类。
    第二天,贝贝就出了青门里,参加了和“皮旦”那群“红造兵”对立的“思想兵”。他用一付拳击手套和“思想兵”的司令换了一旧顶军帽,整天戴在头上,跟在司令左右。那个司令居然就是青山,吕阿姨家的魏青山。青山从小常到青门里来,跟贝贝伽伽都玩过。他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贝贝给过他两块非同寻常的山芋干,那山芋干上抹了一点儿黄油。那点黄油是柳丽娜的亲戚从苏联寄来的。那是青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贝贝不记得这件事了,青山却终生不忘。两块山芋干他吃了一块,另一块和“烧饼炊子”家的儿子“二炊”打赌。“二炊”时不时能带一裤兜烧饼屑子到学校来,跟同学换香烟纸或借小人书看。在没有吃过贝贝的山芋干之前,青山及其他同学都认为烧饼屑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香。就是掺了糠的烧饼屑也香。当青山说自己的山芋干好吃时,“二炊”耸耸肩,根本不相信。大口一开,就和青山赌下了一裤兜儿烧饼屑。当然,青山赢了。
    如今,青山当了司令,他用阶级的眼光把贝贝打量了足有五分钟,然后,嘴一松,让贝贝填了一张表,对贝贝说:“拳击的功夫没丢吧?”贝贝使劲点头。青山说:“王贝贝,从此你要立场坚定,生为毛主席生,死为毛主席死。”于是,贝贝就戴着大口罩,以纯种的身份,跟着大溜儿,斗人去了。贝贝回来,在青门里说:“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的使命就是改造人。这场革命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皮旦’那一拨‘打狗队’别以为出身好,他们已经不是无产阶级了,他们的父母是走资派,也被揪出来了。出生再好也赶不上我们这一派,我们这派是真革命,工人阶级。”
    伽伽不以为然,俩手抱在胸前不说话。我们这些小鬼听得一愣一愣。不仅我们的父母要改造,“皮旦”他们的也要改造?这个历史真是多事之秋呀。贝贝说:“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十月革命我们没赶上,解放战争我们没赶上,抗美援朝我们也没赶上。这场革命我们赶上了,我们全市就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打击敌人不能手软。”吕阿姨碰巧走过来,听了这些话,用手指在贝贝头上戳了一下:“好好的人儿,跟青山去混?牵着不走,拉着倒退,‘打’?打谁去?!伤天害理的事干一件,雷公公立刻劈了你。”贝贝说:“‘蘑菇’和‘雪球’我忘不掉。”吕阿姨说:“你白长了一副白皮嫩肉,我叫你少跟着那个不上台盘的青山鬼混。”贝贝不听。
    多少年后,贝贝回忆起这件事,自我解嘲地说:“我们中国那些发明‘雷公公’的老先人们,若见了当时的我们疯狂,恐怕个个惊惶失措。定定神,却发现:世界的最后审判,居然能跑到一个人手里去了。”
    在那个时代,兔子被杀,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了,可一群成人在这种杀戮中表现出来的快乐和征服欲,让我害怕。应该说,我也忘不掉。兔子的死给我留下了一个长久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个貌似柔弱、胆小的“皮旦”,最后,也能去凶狠地杀一对比她更弱的兔子,脸上的表情像小母黑猩猩一样。人和野兽原来相差就这么近?一阵呐喊,一双细手就冲着刀枪伸过去了。也许,人虽然生得好好的,可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就返祖了。也许,返祖不一定都是屁股或耳朵出问题,跑回原始动物的模样去。人心也会返祖。
    这一担心,在我长大之后,深入研究了黑猩猩的进攻性行为之后,更加坚定。我看过昆奇家族的祖辈在原始深林里群体袭击几只小猴子的录像,黑猩猩群体发出尖啸声,然后舞着长胳膊鱼贯而出,跳过矮树丛,游击队员直冲上树,把一只小猴子撕碎。这片断让我立马想起那场杀兔子的情景。当我看到一个胜利者坐在树叉上吃着血淋淋的小猴头,并把一块骨头分给了一个向他讨要的黑猩猩时,我不得不想到:我们人也是吃肉动物。能管住我们身上兽性的那点儿“理性”,要非常当心才行。一不小心,人的神经不知在哪里就能一下子分了岔,说返祖就返祖。一返就是一群。只要别人说好,蘸着血的馒头也吃得。“群”的压力如此之大、如此之盲目。人,是怎样一种动物呀?当我们还活在“群”里,我们还没活出“人”。要是看到人原本就是食肉动物,光这一点,就能弄得我们很尴尬。在吃食上,我们和狼和黑猩猩是没有多少区别的。难怪从猿猴进化成人要35亿年。
    批斗兔子,处决兔子之后,红卫兵在王家门口贴了一张大宣传画:两根像柱子一样的胳膊,两个像石狮子一样的拳头,从天上砸下来,拳头下挣扎着两个蚂蚱一样的小人,一个小人的光头上写着“赫鲁晓夫”,另一小人的屁股上写着“勃列日捏夫”。还有一些大大的火星从石狮子一样的拳头下飞溅起来。
    王家发生的事,青门里的人立刻都知道了。乘凉的时候,好几家人就在一起分析杀免子这事儿。那时候,“分析”这种本事很重要,要从“社论”中分析出方向来,还要从“事件”中分析出动态来。你自己什么都不是,能否确保自身安全,就看你懂不懂话中之话的意思。我爸说:“兔子恐怕是替死鬼。”兔子替谁死的,他没说。后来,他就约了小喇叭爸爸一起去发电报。三天后,就有电报从内蒙古发回到青门里:内蒙古大草原的贫下中牧紧急需要“点水王”到内蒙去找地下水。“点水王”就是伽伽爸爸王教授。王教授手指一点,说:“挖!”,那地方挖下去就一定能挖出一口井。就像针灸点穴位一样。人生病,紧急招呼医生;牧民招呼王教授,就像紧急招呼医生。几经周折,伽伽爸爸走了。一走就是两年。用青门里的术语说:“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去了”。用王教授自己的话说:“被保护了两年。”

       圣旨到,奴才我也造反啦!
    
    在这两年里,青门里发生了许多事,大大小小,让人不知从哪儿说起。最大的一件事是:青门外的世界打死了人。
    偏巧,被打死的那个人是老魏他们汽车制造厂的水电工。而打人的那群红卫兵是我妈的学生。那时,我妈出了一点事儿,她在抄毛主席语录:“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时,写成了“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红卫兵说她反动,窜改最高指示。我妈教了一辈子国文,在错别字的问题认死理,居然争辩说:毛主席的意思是说:英雄刘胡兰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语法上应该是“得”。“的”不用在动词后面,说“生的人”伟大,“死的人”光荣可以。但毛主席不是那个意思。红卫兵说:你还敢改毛主席的语法!反革命!于是,为了一个“得”字,我妈就成了反革命,头发被学生剃掉一半,被招到学校接受批斗。
    我妈一身诗人气,坚信“一字师”是中国人的美德。她说:“你们知道‘推敲’的典故?‘僧敲月下门’比‘僧推月下门’好。这一字之差,味道就不同了。‘得’在这个句子里是对的。你们多读几遍就体会到了。”这一坚持,就罪加一等了,武的也上来了。这下,我妈的诗人气突然上升到“屈原”高度,以“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姿态把头抬起来了,在批斗会上居然说了:“我不怕。”
    这下战争升级。矛头全冲她来了。我妈自以为自己讲话写字一向严谨,一上课也都是教学生革命道理。学生抓不到多少空子。可一斗,完全不是语法之争,是阶级斗争了。有人揭发她在上国文的时候讲过清朝某酸秀才以诗为武器,戏谑恶人。那秀才的老婆是个恶人,秀才不敢明抗,就作诗发怨,道:“这个婆娘不是人,”老婆一听,怒火万丈,刚要发作,秀才又加了一句:“九天仙女下凡神。”老婆便转怒为喜,原来秀才丈夫是奉承她。秀才立刻又说:“子孙儿女都是贼,”老婆又怒,刚要发作,秀才又加了一句:“偷摘蟠桃献母亲”。老婆只得又转怒为喜。这本是一则笑话,可红卫兵偏偏调查出那“老婆”是贫农。于是我妈就有了第二条罪状:攻击贫农。
    我妈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这个婆娘不是人”,被几个红卫兵组织抢来抢去,挨斗。正好那几天打死了人,死人跟坏人一类,她又被逼着去抬死人的尸体,还要日夜看着,抬到东,抬到西,不让家属来查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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