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青门里志(节选)

发布: 2014-5-30 05:43 | 作者: 袁劲梅



  
        小鬼造反
    
    “批斗会”后来又开过几次,次次“对家属开放”。每次都有一两个重点批斗对象,一大群爸爸妈妈陪斗;每次都是在燕吟家楼下的空房间里开;每次,都有红卫兵先说一段激烈愤怒的话。
    红卫兵的革命气概撞进我的童话世界,我的各色童话就像气球,一松手,追随而上,我知道了世界上除了当国王、当士兵、当农民、当面包师,还有一个好事可干:当革命家。“革命家”说起话来气吞山河:“说我们狂妄,我们就是狂妄。我们既然要造反,就由不得你们了!你们敢不老实,我们就立即镇压!我们不但要打倒青门里的牛鬼蛇神,还要打倒全世界的反动派。”我吃惊地发现:话原来是可以这么说的。说得痛快,听得痛快。听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红色话语就像小图钉,一个字一个字钉进我的小脑。成了我的唐诗三百首。懂不懂另当别论,小时候背下的,长到再老也忘不掉:
    
        你们这些剥削阶级,枪杆子被缴械了,印把子也被人民夺过来了,但是,你们头脑里的反动思想还在。你们人还在,心不死。我们革命、造反,在你们看来叫“犯上作乱”,在我们看来叫“夺权”。敢造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品质。革命者以天下为已任,这就是我们的“狂妄”,我们旗帜鲜明……

    有几次,“皮旦”带一群女红卫兵请来一个农民老大妈做忆苦思甜。老大妈说着乡下的土话,把“可怜”说成“苦怜”。说很多很多“苦怜”。“苦怜”很多东西。“苦怜”冬天冷,“苦怜”吃不饱,“苦怜”地主家的女儿用鞋底抽她脸,“苦怜”地主婆的锥子,“苦怜”地主没得钱……。我们的父母非常虔诚地听。那个禽兽窝一样的地主之家,为富不仁,集人性之万恶于一身。这些“苦怜”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发出来的抱怨。因为他们离那个世界很远,自己的好生活和那里的“苦怜”一比,就让他们产生了负罪感,觉得那些抱怨全是冲着他们的,他们凭什么在青门里过“有仙则灵”的生活?他们对“苦怜”的穷人有罪恶感。然后他们就检讨自己。交代自己浪费过粮食,或者拿鱼喂过猫,拿米喂过鸡。能一直追究到自己小时候的剥削阶级生活。红卫兵就说:“人类历史上空前的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敲响了你们这些中国土地上残存的资本主义势力的丧钟。”时不时地,还有很凶的红卫兵,把他们推来搡去,说他们避重就轻,不老实。他们也很温顺地忍耐着。一排,低着头。蔡教授头抬着,傻呼呼地东张西望,“皮旦”走过去,把一块沉重的小黑板挂他脖子上了,说:“你最不老实。”
    我们小鬼或挤在门口看,或坐在窗台上。有时候里面乱哄哄的,到底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我们那些文化父母脑袋里想什么?痛苦不痛苦?羞愧不羞愧?根本不是那时人想的问题。“想”是一种能力,是人走出丛林的本事。在那个特殊时期,成了奢侈。就像大人吃完饭,能静下心来喝杯茶一样。我们小鬼,没到“人”的水平,感兴趣的却只是“吃”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就是那一屋子里的红卫兵们,看他们当时满脸通红的样子,兴奋点其实也是在“吃”的过程中,不在“想”。
    只喜欢“吃”,不喜欢“想”的动物是有的;只喜欢“忘记”,不喜欢“想”的动物也是有的;没有“忘记”,却不敢“想”的动物更多。荒唐,是在狂热的情绪和整个世界不理智的沉默中诞生的。
    后来,在一次批斗会上,我突然开窍,明白了:青门里四十八家原来是一窝牛鬼蛇神。这“牛鬼蛇神”就是青门里的标志。这里的人家都是民国旧大学残留下来的文人,他们聚集在国民党旧都,在青门里进进出出。这群牛鬼蛇神拒绝了国民党,选择了留下来跟共产党干革命,就算他们和工人农民在一条路上走过,可革命成功却不是靠他们。他们人数太少,且生活在“有仙则灵”的青门里。他们只会“说说话”,不会“打仗”。革命成功是靠工人农民。他们以为工人农民想要的东西跟他们想要的一样,结果,却大不一样。工农要“吃饭”,他们却还要“说话”、“说话”,说个不停。所以,他们不是出生反动,就是自己反动。现在,我们要把这群牛鬼蛇神改造成老农民。工人,他们是不配当的。
    在看懂了这一点之后,我决定:草头王揭杆而起,我也要革命了。我把革命计划对那群七、八岁的小同党一说,个个都叫好。破坏是最容易见成效的事。为什么不干?
    我们各自看好自己父母站立认罪的位置,像盯准了一些靶子。然后全都跑到楼上燕吟家,口里叫着:“进入阵地!”。
    我跑回家,拖来一大箱工程式大积木,块块都是“革命的武装力量“。榆钱帮着我一起吭哧吭哧抬到燕吟家。每个小孩子发一块,大家坐在地板上,对准位置。长方形,三角形,半圆形,各自在自己父母头顶上敲。嘴里叫着“打倒!打倒!”
    一时间,震天动地,楼上楼下,战场一般。“皮旦”和两个女红卫兵冲上来,看见我们一群野孩子敲锣打鼓的架式,反倒笑得停不住。问是谁出的点子?小孩子个个邀功。倒把我的本事抹杀了。只是在拖积木回家的时候,碰见贝贝和伽伽在院子里逗兔子,我才得到机会把刚才的革命业绩讲了给他们听。贝贝听了笑,伽伽却抱起兔子说:“我想去看安无为。”
    安无为,依然是我的童话。她的小圆脸是一朵粉红色的指甲花,开在另一个世界。她的笑,是另一个世界里的语言。提到安无为,我就只好再一次人格分裂。放下革命,拿起童话。一只脚才被黑猩猩缰住,撕斗了一回;另一只又迈进了博诺波猿的乐土,再爱它一回。我们这代人的多面性从小就被时势雕刻来雕刻去。
    安无为住在我家,没有户口,但在她没走之前,她是我家人。吕阿姨把她和我弟弟并排放在床上,一个小,一个大。吕阿姨又给我一粒水果糖,叫我给他俩甜甜心,再自己吃。我把水果糖放在我弟弟嘴边,让他吸两下,又放到安无为嘴里,让她也吸两下,然后再送进自己嘴里。伽伽放下兔子,从兜里掏出几颗奶油糖,叫我慢慢喂。好看的糖纸也归我。榆钱集洋画,我集糖纸。积多了,叫“发财”。
    安无为一笑,我弟弟也笑。张奶奶在这个时候,也抱着会好过来了,三个小红嘴一齐笑,世界上就全是快乐。这样的小时刻,像青门里石头路的缝隙中突然开出了一朵小黄花,挺着黑眼睛一样的蕊儿,冲着你吹一只快活的口哨。很好,很自然。不像“革命”,是要扩大了放在历史舞台上看的暴动戏。
    我妈从批斗会陪斗回来,看我们围在一起乐。也走过来,站在一边看我们逗那三个小红嘴,看着,自己也伸了手指来摸他们的小脸,学着他们“喔、喔、喔”的小声音,冒出两句诗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然后嘱咐吕阿姨:“安无为要尽快送走呀。小孩子不能带长,带长了就送不走了。既然已经找到她妈了,为什么还不送回去?”
    在那些有批斗会的日子,青门里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些事情一点没变。
    
        我们变成小禽兽
    
    批斗会开创了一种新的氛围和语境,听多了,我们的语言发生了变化。小喇叭玩了一头臭汗,跑回家吃饭。她爸爸一开门,小喇叭就对她爸爸说:“抄你妈!”小喇叭爸爸顿时变了脸,举起巴掌就要打小喇叭的屁股,小喇叭转着圈子藏自己的屁股。张奶奶赶紧把小喇叭抱起来往外跑,求饶说:“别打,别打,小孩子不懂是啥意思。小喇叭爸爸跟着追,说:“不打,长成小禽兽。”
    我也挨了打,因为我开口闭口说“枪毙”。那时候,我对金箍棒的渴望变成了对“手枪”的渴望。我腰里扎一根红带子,左边别一把纸枪,右边别一把纸枪。见了人就拔出来,双双抵住人家的胸口,说:“枪毙你!”我决定要当“双枪老太婆”了。那时候,江湖上有一大批女孩儿都想当“双枪老太婆”。那个腰扎皮带,满面风霜的华云山游击队老太太就是我心中的大美人,她每条绉纹里都夹着冷峻,左手一抬,枪毙一个国民党;右手一抬,枪毙一个大叛徒。杀人,叫“蹦豆子”。
    “枪毙!我枪毙你!”我说。
    我妈警告我:“苏邶风你要再说‘枪毙’,我就揍你屁股。”我妈刚走,吕阿姨说:“行了,这下看你还敢说‘枪毙’。再说,你妈就揍你了。”我说:“她还揍我呢?我马上枪毙她。”话音刚落,吕阿姨给我一记耳光。
    我气哼哼地对吕阿姨唱:“你打我,我不怕,我到北京找我爸,我爸有个机关枪,照你身上打三枪。”吕阿姨不理我,蹬在地下拣韭菜。我就又唱:“你打我,我不怕,我到北京找我爸,我爸有个大喇叭,吹你一身稀巴巴。”吕阿姨说:“我是下人,你就吹我一身稀巴巴好了。你妈是诗人,是你的上人,你不能对她不敬。”
    我不唱了。
    那年头,人人舞枪弄棍。毛主席说了:要武。就连燕吟也玩起了武的,手里提着个皮弹弓,兜里装着牛皮纸子弹,口头禅成了:“妈的头!”。他爸也没饶过他。他说一句“妈的头”,碗里的红烧肉就被他爸拿走一块,喂他家小狗吃。浪费也得这样。肉,喂到连猫狗都不如的小孩子肚里更浪费。等燕吟家的花狗吃圆了肚子,燕吟的口头禅换成了“这个……这个。” 红烧肉就没再被拿走。
    我们聪明的小脑袋很快认清了界线。我们青门里的牛鬼蛇神父母,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大笔一挥,在青门里给我们划下了一道金圈:小鬼:你们的革命我们容忍了,革翻了天,我们也还是喜欢你们。但是,却不准骂人。人只能吃人饭,说人话。青门里的文人只接受人的语言。这条界线,我们的父母再不是人,也要坚守着,像是把守着一条最后的战壕,尽管他们前面阵地已经全部沦陷,后面的山头也完全失守。他们守着的那一条细长的战壕,却依然是他们的生死线,“小鬼”别想逾越雷池一步。在语言问题上,我们的文人父母集体较真,是我们没想到的。在使不使用“恶性语言”的问题上,我们“小鬼”坚持了一阵,自动撒退,另劈战场。不跟我们这些“子乎者也”的父母较量了。除此之外,青门里的父母对我们充满愧疚。他们放手让我们在青门里胡闹。只要不出青门里,弄脏了衣服,撕破了裤子也不挨骂。我们小鬼的革命行动就在一个界线内日益扩大。
    我们口里喊着:“暴动,暴动,革命是暴动!”站在青门里大门口,手里拿着小棍子。谁家父母进门,都要被我们用小棍子在肚皮上戳一下,叫“挖肚脐”。我们对父母的肚脐极感兴趣。父母的肚子是一块我们不能知道的地方。我们被告知:那是我们的来处。我们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却没有人告诉我们了。我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得靠我们自己来探讨。我当时坚定的认为:人是从父母肚脐里冒出来的。“人”到底是什么,后来让我想了一辈子。
    青门里的父母基本上是配合我们的革命行动的。我长大之后,才知道青门里文化的精髓是“宽容”。这点好东西可能是他们通过五四从西洋民主概念中舶来的;也可能是从他们对我们的愧疚感中产生的;也可能是30年代民国的文化遗风;也可能是他们倒霉的政治地位取消了他们管小孩的权力。反正,我们是这“宽容”的得益者,长得野,长得开,不戴眼镜。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