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一席话》：生命的暧昧特征与多义性
——读叶勐的《与君一席话》
《与君一席话》，是中国作家协会、中华文学基金会编选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青年作家作品集中的一部，也是河北青年作家叶勐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认识叶勐有几年了，但之前只是零零星星读了他几个短篇，不过瘾；这次集中阅读，我读出了快感，也读出了感动。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叶勐是有想法的小说家。他的小说鲜有大事件和大叙述，而是从时间的皱褶里挖出那些被生存遮蔽的灵肉存在，用一种近乎夸张的方式放大它，以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现场，呈现被我们忽略的人生荒诞。在《跟踪一个女人》里，“我”受朋友之托跟踪一个被怀疑红杏出墙的女人，结果，阴差阳错，被当做小偷抓进了派出所，而在派出所里，那个原本是猎物的女人竟然帮“我”洗清了“罪责”，而故事的最后，是“我”和那个女人一起度过了一夜，在打消了朋友的怀疑的同时，也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在正常的伦理谱系里，这种巧合似乎没有发生的可能，但在灵魂的轨道上，一切皆有可能。你可以说，那或许只是一念，但一念也是存在的一种，只不过它更为隐秘和自由。然而，这层出不穷的一念，恰恰体现了生命的暧昧特征与多义性。
《老正是条狗》写的是一群乡间少年，突然从一条狗的眼睛里看到了死去的朋友老正的神态，于是，他们就真的把狗看成了老正，和他一起喝酒吃肉，带着他呼啸走出村庄，看着它从猥琐一点点变得流氓和霸道。表面上看，这是卡夫卡“变形记”式的写作。但叶勐显然不仅仅局限于写法上的尝试，他思考的还是严肃的人生问题，在那条被赋予人性的狗身上，其实掩藏了太多权力与欲望的角逐与合谋。那条叫老正的狗，在少年的庇护下可谓风光无限、飞扬跋扈，然而，在权力层面上的村长眼里，它不过是一条可以用来赚钱玩物，它必须完成它作为狗供人消遣的义务。这是对此在人世间的隐喻，生命的卑微与悲凉在类似噱头的故事中凸显出来。这是作家对人世的深刻认知，也是对生命的悲悯。
在写作上，叶勐不在乎故事的完整性，而是关注一个个看似琐碎的印象。然而，当我们顺着叶勐的笔触走下去，却发现那些仿佛并无关联的片段，其实自有其内在的因果。比如《塞车》，一起普通的塞车事件，却让作家拎出了若干有关人性的东西。无聊，暴怒，偷情，等等等等，在那个极致的背景下，上帝的“七宗罪”一一上演。与之相似的小说还有《蒋红妙》，一个女人因为丈夫的车祸成了富婆，然后，便是与金钱成正比增长的欲望，她堕落了，自然而然，似乎那个叫蒋红妙的女人的内心深处一直就埋伏着另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食色，性也”，这是事实。在叶勐看来，人性从来不是单一的，它复杂而又多变，常常会以让我们大吃一惊的状态浮出水面，让我们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污浊与杂乱，脆弱与苍白。正因如此，叶勐在写这些人物和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居高临下地审判什么，而是始终带着一种理解和同情，去打量那些可爱又可恨的众生。
叶勐的小说重技巧，但技巧并没有妨碍故事的展开，而是融化在故事当中，化为扎实可信的细节。他把小说当成一种手艺，在这方面，我不得不说，他的活很好。在这部小说集里，我格外喜欢《用轻功》和《拳史》两部作品。可以这样说，这两篇的技巧格外出色。《用轻功》用的是印象对印象的印证，印象对印象的否定，印象对印象的生成，一个印象牵出另一个印象，另一个印象又衍生出新的印象，在印象表述印象的过程中，真相越来越远，但也越来越近，人生的悖论，如影随形。到最后，所有的求证都没有结果，但似乎又没有继续的必要，于是，一切尘埃落定。《拳史》的结构则更为奇绝，一个作家为了完善他曾经的作品，拉上“我”再次回到了那个作品诞生神秘的村落，在那里，“我”不知不觉间由一个读者进入了故事，并在那个故事里扮演了推手，于是，故事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危险，作家原来塑造的“拳史”破灭了，另一个坊间版本初露端倪。但此时，作家却没有沮丧，而是异常兴奋，因为，他再次完成了一部作品的关注点，也开启了新的灵魂之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思考语言与真相关系的小说，也是一部以小说的形式探讨小说写作的文章。
读叶勐的小说，我常常有这样的感受，那就是他真的不是在讲一个个离奇的故事，而是一直在与一个潜在的同道在探讨小说写作的诸多感受和可能。《与君一席话》写的是一个作家的近乎传奇的经历，完成的却是一部作家与读者共同参与的小说。那是一种全新的写作模式，它超乎了读者的想象，挑战了传统的阅读思维。叶勐的文字极好，他的小说里有可贵的语言意识。他的故事经常从一个词语开始，然后，由这个词语拎出生命的线索和灵魂的轨迹，而故事本身则似乎成了闲笔。比如《过去》这篇小说，故事并没有新意，只是几个不存在必然联系的打架场面，但叶勐的引入却极为巧妙，李小文一个拨错的电话引发的口角，引发了词汇主动与被动的哲学思考：“一般情况下，打架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叫过来，一种叫过去。叫过来的比较虚弱，叫过去的比较牛逼”。在我看来，一个关注语言和文字的作家才是值得信赖的作家，因为，在他心中，故事只是一种载体，它最终呈现的还是作家对世界的感受与思考，是生命的高度与重量。
前面说过，读叶勐是快乐的，因为他的小说有一种娓娓道来的亲和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似乎有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和塞林格的《九故事》的气息，还有卡佛的简约。故事漫不经心地展开，又极具张力地结束。同时，读叶勐，也是感动的，因为他与众生平行的情感姿态，因为他严肃的写作精神。在叶勐的笔下，没有道德审判，只有零度的呈现，这是谦逊，也是悲悯。生命的高洁与沉沦，审判权不在你我手里，我们同是红尘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沐浴着同样的阳光，而这一切，都是上帝赐予，只有他才是最后的审判者。再者，就是叶勐的对写作的敬畏与虔诚。在这个文字垃圾铺天盖地的时代，慢下来，用心打磨语言，用心关注细节，用心思考人生的作家太少了，而叶勐，却以他的扎实与细腻捍卫了写作的尊严，他以一个个生活的横截面，述说了生命的偶然与荒诞，也传递了灵魂的追问与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