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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到过黄河吗?——忆张光年先生

发布: 2014-3-20 20:17 | 作者: 周新京



        四、
        粉碎四人帮,并非像后来渲染的那样,立刻引起全社会的狂欢。人们只是私下议论,表面上仍很平静。张光年先生平时没有去处,黑帮之间忌讳串联,隔膜久了也不知底细,只有靠往来的朋友了解情况。我把医院里和社会上的传闻告诉他,他觉得可信就郑重地点头,无稽之谈便笑笑。然后问,还有吗?
        两星期后,中央文件正式下达,许多传闻得到证实。人们涌到街上去游行,敲锣打鼓扭秧歌,官方还破例放了烟火。对于饱受患难的知识分子们来说,感受更深切一些。张光年先生游行后写了一首诗,最有魅力的一句我还记得:让飞散的火星落入我的花发……
        为迎合社会各界的高涨情绪,北京体育馆举办一场又一场文艺演出,数万人的场馆里,头发花白的军人和知识分子占了不少。延安时期的歌曲成为主旋律,压轴节目则是张光年先生的朗诵和《黄河大合唱》,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气势。那一阵,张光年先生的心情格外地好,却也有点累。他开玩笑说,我快成演员了。
        张光年先生复职较早,兼任数家文艺报刊主编,主持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工作,经常都要面对形形色色的观念碰撞和人事纠纷。一些人想保住文革中的既得利益;一些人想回到文革前,收复失地;一些人则想实现压抑已久的抱负,向现代世界和文学自身靠拢。每种人都搏命般努力,需要妥善应对。
        第四届中国作家代表大会筹备之际,接到上面提名,要求以选举方式,恢复文革前几位大佬的位置。然而,从四九年到文革,文坛一系列政治运动中,经几位大佬之手,扳倒的宿将和整治的作家不少。即使落难,也未改变人们对他们的反感和戒惧。张光年先生于是“自作主张”,让代表们自由选举。
        新一届作家协会主席和副主席,由老牌无政府主义者巴金领衔,其他则是丁玲、艾青、王蒙、刘宾雁、冯至、冯牧、陈荒煤等十余人,包括张光年先生,清一色的黑帮和右派。不仅将上面的旨意抛到一边,蛰伏民间多年的右派们,还不顾斯文地四下拜票,表现出“庸俗的资产阶级那一套”。
        文联各大协会纷纷效仿,实行自由选举。曲艺家协会选出侯宝林先生,却被他谢绝了,“小才五”荣登主席之位。党政部门正在倡导开明风气,选举结果得到确认。中顾委却轮番开会,对张光年先生进行批判。他是中顾委委员,违背原则是要受追究的。张光年先生私下说,大不了回家研究《文心雕龙》。
        多年后,事过境迁,邻居王翔云女士透露,当初抛开上面的提名,其实是胡耀邦的意思,张光年先生自己扛了。她曾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主管人事的,知道些内情也不奇怪。像这种有悖“政治理性”的事,还有一些,比如在家里会见诗人北岛。有关部门对北岛盯得很紧,他是知道的。
        按常理,自己抗争得到的东西,一旦占据,对后来的抗争者,便有很强的“护食”心态,十分的警惕、排斥和不屑。惟有超越一己的得失,方能对后来者抱以感同身受的理解和支持。可见,张光年先生所说的政治态度严肃,不仅包括必要的洞察、审慎和规避,也包括必要的担当。
        
        五、
        八十年代中后期,张光年先生卸任。自从年轻时迷上《文心雕龙》,他就有一个愿望,用白话将《文心雕龙》“译”出,让更多的人受益。这愿望盘桓在心头四十多年,积累了不少笔记,晚年才得以专门研究。他的最后一个头衔,是中国文心雕龙学会会长。他是研究者,也是众望所归的组织者。
        我大学毕业后,从事经济政策研究工作,与文学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每次见面,张光年先生都好奇地问东问西,从政策走向到实践细节,直至头脑出勾画出完整的轮廓。他的经济学知识一点也不差,反而可以凭广博的见闻,对近现代经济史提出自己的看法。概括式、经验式、文心雕龙式的,令我很受启发。
        市场机制的导入,引起全社会的不适。尤其是缺乏保障的普通人,改革的预期与现实落差很大,失望和懊恼的情绪在蔓延。人们开始上街,在广场聚集,张光年先生再一次陷入忧虑之中。他的孩子不在身边,自己出门也不方便,于是像十几年前一样,我和一些故人,成为他获取社会消息的来源。
        张光年先生仍是中顾委委员,随着局势吃紧,会议频繁起来。一天我和他聊到晚上近十点,仍有电话召集开会,而且不准请假!第二天他问我,听说过清华学生造武器的事吗?我骇然,问谁说的。你们市委书记呀。我问老邓什么反应。龙颜大怒嘛!我们市委书记呢?主动请缨啊!张光年先生的表情既严峻又不满。
        十多年后,在一家酒吧,巧遇当年的学生领袖。我问及此事,他满脸诧异,造武器?我怎么不知道?顶多有一些水果刀,还有社会上能看到的那种刮刀!我们猜测,消息可能是基层执勤人员捕风捉影的讹传,或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面对强大的野战军,凭空杜撰出来在心理上加以抗衡的。
        然而,对于地方政府来说,这消息却来得很是时候,地方官正愁打不开僵局自身难保呢,高层强硬派也庆幸地捕捉到这宛如灵感般稍纵即逝的籍口。无论怎样,在那场改变中国命运的冲突中,清华学生造武器的事,都是一个诡秘的疑点。如同伊拉克战争前的虚假情报,成为激发决策的最后一根刺。
        我头脑中保存着许多张光年先生的画面,印象最深的是那天早晨。我特地晚一点去看他,估计他没有休息好。按响门铃,黄叶绿女士出来开门。回到客厅,她和张光年先生并排坐在一起,像两个等待宣布结果的学生。我怔怔地望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黄叶绿女士小声问,开枪了?我点点头,哽咽起来。
        黄叶绿女士猛地起身,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张光年先生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抬头看他,不禁吃了一惊。他的整个脸几乎是紫色的,全部被泪水浸湿,身体向前佝偻着,两只手合在一起,怕冷似的放在两腿中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难以想象,这便是那位秉承着黄河灵魂的歌者。
        那一刻,他是否感到前所未有的幻灭?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那份痛,和那份悲凉。在生命的丧失和心灵的创伤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规划落空,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事灾难。锁在抽屉里的小本子都将取出,罗织罪状、清算异己了。立足未稳的改革派轰然倒下,那是付出多少代价才换来的局面啊!
        就像历史中一再上演的那样,狂热者从对立的两端轮流搅局,互相创造机会,剥夺一个民族和平发展的机会。一条大河,极尽迂曲,徒然耗去奔涌的活力。然而,不论怎样迂曲,毕竟“奔流到海不复回”。一段沉寂后,改革再次启动。黄河文明的魅力,也许就是在无尽的艰难苦恨中,那种绝处逢生的复元机制吧。
        
        六、
        我虽然年轻得多,却有些麻痹了。张光年先生却保持着少年般的纯真,每次外出,他都兴致勃勃地考察,经济、政治、民间社会和文化动态,从中印证美好、进步和希望。这份对于故土的近乎痴迂的情愫,白桦先生曾在电影《苦恋》中有所表达,张光年先生体现得更充分一些。
        那是从众多的典籍和历史事件中产生的信念,是在西方文明参照下,对自身价值的领略,也是对祖邦沦落的不舍和不甘。所以,不论复兴的努力以怎样的面目出现,不论怎样被顽劣和屑小之徒所乘,或在庸碌的围困下,陷入怎样的尴尬和孤独,都无法改变他们内心的赤诚。
        张光年先生的晚年,是在平静和舒缓中度过的。一面调养气息、对抗疾病,一面专注《文心雕龙》的译释。饱读诗书和历经忧患,最终都有助于他参悟先贤的境界。二00二年,张光年先生去世,享年八十九岁。遵照他的意愿,在临近源头的一座铁索桥上,家人将他的骨灰撒入黄河……
        在可查到的官方资料里,张光年先生的一生,贯穿着一条革命主线。十二岁上街演讲,十三岁凭借家乡老河口书店,传递情报,主持地下小组活动,几乎是一名政治神童。但大学期间,他递呈的名片上,却写着“无政府主义者张光年”。真正贯穿他一生的,更像是一条美学主线,以及美学浸润下的人性主线。
        张光年先生著述丰富,最广为人知的,是《黄河大合唱》。即使在乐曲中,也融入了他的情怀。人们从中听到的,不仅是抗日战争和左翼文艺,而且是源远流长的民族精神。冼星海先生也说,他写出了五千年。大合唱超越变换的时局,犹如黄河超越两岸的朝代。围绕黄河展开的话题,都可以从中找到光影和词根。
        农耕、治理、灾难、抗争、大河文明、英雄史诗、亚细亚生产方式、改革、现代转型等等。那里面有历史,也有现实和未来。就像《黄河大合唱》开篇引诵的那样:“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渡过黄河吗?你还记得黄河上的船夫,拼着性命和惊涛骇浪搏战的情景吗?如果你已经忘记的话,那么,你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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