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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到过黄河吗?——忆张光年先生

发布: 2014-3-20 20:17 | 作者: 周新京



         一、
        我认识张光年先生,是因为与他的儿子张安东同龄。父辈是同事,又在一条胡同里住着,自然玩到一起。他家在胡同西口,大门的样子有点怪,十几块竖长的门板,只开中间一扇。长长的甬道东侧,是等距的几个院子,住着中国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和副书记们。西侧是厢房,作家高行健曾住在那里。
        文革开始后,书记刘白羽最先受到冲击。宅院腾出来,成为《人民文学》编辑部。直至停刊,院子荒废,我们都在那里玩。玩够了就去安东家洗手,领取他妈妈黄叶绿女士分发的糖果。表情严肃的张光年先生,偶尔礼貌地问一声,你爸爸还好吧?不久,作家们轮流遭批斗,全下放到干校去了。
        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看上去一派自然风光,水质却很差。作家们的衣服、皮肤和头发,都渐渐染上锈色,腑脏的伤害可想而知。驻地距火车站约40里,口粮需各位自己去运。张光年先生胳膊受过伤,使不上劲,便将裤腿扎起来,装上米,跨在脖子上。一次雨后路滑,他不慎坠入粪坑,险些丧命。
        干校期间,陆续有作家去世,还有病倒和瘫痪的。主管方只得允许一部分病重的和年龄大的回城,张光年先生就在其中。安东一度寄养在舅舅家,此时也接回来。我仍独自一人生活,便常去串门。张光年先生已经六十多岁,赋闲在家,除了看书,就是像农夫一样侍弄瓜菜。
        作家们各有不少藏书,文革抄家,大多丟失。所幸我可以和邻居互相交换,读到一些。聊得最多的,是《文艺报》合订本。张光年先生曾是主编,那也是我翻阅较勤的,紫绢封皮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黄纸板。我说起对一些作家的看法,张光年先生不作声,只对他认可的作家略加补充。
        比如何其芳先生,他劝我读一读《画梦录》,虽然是像我那个年龄写的,却是一生中最好的作品。我说还有一个叫华夫的,评论写得很棒。张光年先生怔了怔,用手挠一下鬓角说,华夫?那就是我嘛!封笔多年,他好像连自己的笔名也快要忘记了。他通常写诗和歌词署名光未然,写评论署名华夫。
        张光年先生英文很好,我多次看到他将中英两版《资本论》摊在桌上,对照阅读,用尺子比着在书上画线。那被称作无产阶级圣经的巨著,他是不是在寻找革命走样的原因呢?张光年先生还说起过“黑八论”,反正我对文坛掌故一无所知。那都是批判他的罪名,却是文学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人性论”。
        冬天,炉子上水壶吱吱响,屋里并不暖和。我去看他,连大衣也不敢脱。他却只穿一件毛衣,外面套一件中山装。我问他冷不冷,他说可以一边看书一边练气功,把气运到腿脚上,就不冷了。我不大相信,但是从干校回来的老人们却相信,有人至今还在用他传授的心法调养身体。
          
        二、
        作家当中,张光年先生比较特殊。虽然遭批斗,人倒了,作品却没倒,《黄河大合唱》始终都在唱。我总是好奇地问他当初演出的过程,他似乎不大愿意讲。我最想弄清楚的,是两位领袖看演出的反应。那时民众对毛泽东和周恩来无比崇拜,我也不例外。张光年先生却说,就是看嘛。
        冼星海先生的日记出版后,我得知当时情景。合唱尾音未落,毛泽东就跳起来大声叫好,这才像他的性格。张光年先生骑马摔伤手臂,部分歌词是在担架上写的。演出需要朗诵,他吊着绷带有碍观瞻,有人便为他披了一件黑斗篷,很有战场气氛,当时国共高级将领都备有这副行头。
        文革中,所有单位都实行军队编制,每天出操,每年冬天去野外“拉练”。我告诉张光年先生,队伍行进中,同学们都喜欢唱《保卫黄河》。他很开心,有点腼腆地说,当年打鬼子,战士们就是把这首歌当作军歌来唱的。战争环境里,一首好歌,不亚于一支军队,这大概也是他最引以自豪的。
        中学毕业,我遇到特殊政策,独生子女或弟妹不到十三岁,可以不去插队。我得以留在城里,但出身不好,没有单位接收。我便在家里看书,主要是小说、诗歌等感性文字。张光年先生劝我读一读经典著作,如《资治通鉴》和《文心雕龙》。我不喜欢古汉语,也勉强读了些,怕他问我读后感。
        《文心雕龙》是一部奇书,出版开放一些后,各种文艺理论相继涌入,没有哪一种能够简单超越它。它阐述的不仅是思想,也是直觉和经验。深邃,并且浑然一体,是一部高妙的“美学禅”。据说全球每3亿人中,才能产生一个拥有绝顶心智的人,我相信刘勰就是一个,只不过赶上用古汉语表达,令后人费解。
        五四时期的文学艺术,虽然西化,《文心雕龙》的影响仍不可低估。尤其是学者型的诗人和作家,比较排斥现代主义的“绯糜矫饰”,推崇洗练和简白,以及内在的均衡、风趣、雅致和妖娆。49年后的文坛,这种文风坚持了一段时间,直至被另一种简白吞没。但脱去文骨的简白,还称得上文学吗?
        张光年先生的文字,一向朴素。内行却不难发现,那弥漫在声韵和气质上的华美。最初《黄河大合唱》歌词,是在小范围朗读的,冼星海先生当场被“点燃”,冲上去抢过手稿说,这是属于我的!那年张光年先生25岁,冼星海先生略长几岁。两个唯美灵魂的相遇,成就了一部不朽的作品。
        
        三、
        我待业一年后,被一家医院招去当锅炉工,后改做挂号员,恰巧是中国文联的合同医院。灰墙、绿瓦、棕色门窗,与协和医院相似,只是规模小得多。文革后期,干校涣散,老弱病残悉数回城。其余的则归并到天津团泊洼农场,继续劳动改造,理由似乎仅仅是身体好。
        医院进出的,尽是昔日的名家。即使相貌不熟,病历上也写得很清楚。名家们却个个态度萎靡,早已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有个别例外的,如冯牧先生,医生服务稍有不周,便拍桌子骂人,仍是一头怒马。又如张天翼先生,坐在轮椅上,衣装肃整、气质高贵,眼睛婴儿般清亮,不沾一丝烟火气。
        医院三班倒,晚上常有自杀的,一群人拥着平板车乱轰轰冲进来。急诊室人手不够,把我叫去帮忙,却只是站在椅子上,高举吊瓶,因为患者血管萎缩,需要加大药液压力。我对张光年先生说起见闻,他认真地听着,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在屋里踱几步说,最好的自杀办法,是摸电门。
        没过几天,黄叶绿女士告诫我,不要再对张伯伯讲自杀的事。我很吃惊,在我心目中,张光年先生是个英雄。不仅年纪轻轻写出《黄河大合唱》,更早的时候就创办剧社,率领演出队穿越日伪封锁线,慰问打胜仗的中国军队,他在精神上是很强大的。不过,文革中自杀的文化巨匠们,哪个不是精神上的强者呢?
        四人帮得势后,一度要求每个单位都成立“理论组”,紧锣密鼓地读马列著作,写批判文章。医院理论组由各科室主任或副主任组成,我也被叫去,充当执笔。每次活动,医生们先帮我列一个提纲,算是交差。然后交流各自听到的小道消息,揣度时局。我说起张光年先生接电话装病的事,他们很感兴趣。
        文革前,局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装电话,一旦打倒,马上拆除。张光年先生从干校回来,无权无职,仍是黑帮,却装上电话。并非出于照顾,而是为找他方便。一次我正和他聊着,电话响了,他却不接,恨恨地盯着电话,自言自语地说,缝个棉花套把它罩上!原来是于会咏打来的,拉他入伙,已经动员好几次了。
        医生们笑起来,敬佩张光年先生的骨气,却也替他担心。内科副主任邵文华说,你让他来找我。我转达了邵主任的意思,张光年先生感到意外,犹豫一阵还是去了。邵主任为他开了一个月假,不够再接着开。虽是举手之劳,一旦追查,也很危险的。改革后张光年先生出版日记,还特地找我核实邵主任的姓名。
        守着这样一位诗人和批评家,我自然少不了拿习作去叨扰。参加工作后,我写的东西里,便有了乱糟糟的政治内容,多是人云亦云。张光年先生看了很不舒服,又不便过于责备,只是看着我,慢慢地说,政治态度,要严肃……说完顿住,等我领会。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却从他的神态中,意识到话题沉重。
        随着年龄增长,我愈发领会和感激。在这块土地上,以各种方式被政治毁掉的人太多了。对一个独自长大的“野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点拨更有益呢?否则以年轻人的懵懂和虚妄,不知要闹出什么丑剧,付出多大代价才知道收敛。一旦走远,就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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