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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龄人的观念对话(下)

发布: 2014-1-30 15:36 | 作者: 陈丹青 VS. 秦晖



        共同的底线
        
        秦晖:我真正的清醒是很晚的,是到1990年以后。在这之前,并不是我不知道当时的弊病。为了寻找生活的意义,我们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我们是广义的改革派,希望在体制的框架下去进行这种努力。如果改变不了,只会认为任务还很繁重。我们没有置身体制外做一个独立的、持不同意见者的念头。从1978年到1980年代那段时间,很多人对在体制内完成变革的前景是比较看好的,而且的确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人身的处境发生了较大改变。八十年代初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好事好像层出不穷,还不断会有一些新的好事出现。但是到了1990年以后,我们发表的言论、主张不再去考虑体制内人的想法了,不考虑哪些说法会引起体制的反感,哪些话用语言包装一下,会比较容易被接受。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我有了一种彻底的独立思考。当然,从长远观点看,这三十年,变化其实是很大的。
        
        陈丹青:改革开放有一条,人口可以流动了,这是大进步。“文革”期间你不可能到另一个城市谋生的,北京上海人口很稳定,只许出,不许进,根本没有旅游人口。那时我非常想到北京看全国美展,看国内名家的原作,可不能,我没有资格,知青没有户口,没有单位,没法子开证明,那时一切都要单位证明。我就走关系混火车,找人借住。我16岁就被抓过,我和我弟弟从广东台山到湛江去探亲,长途汽车一到站,荷枪实弹的民兵上车检查,每人出示证明,我们没有,就扣下来,只是没戴手铐。关了一天一夜,“啪”一下,手枪搁桌上吓唬我们。奇怪,我一点不害怕,还和他们顶嘴吵架。现在想想他们知道不过是俩小孩,也是闹着玩。后来找到我姑姑,才放我们走。今天人口流动,人山人海旅游,对我们那时的记忆来说,简直是天堂。
        秦晖:现在的“暂住证”,横向比是“低人权”的体现,纵向和过去比还是一个进步,还有了网络。即使在今天年轻人的记忆里,也还是有进步的。比如,仅仅在十年前,在孙志刚事件以前,暂住证是随时随地得带在身上的。否则警察要你出示,你当时掏不出来,就可能被抓走,甚至可能被打死在收容所里。现在没有暂住证,在城里待好几年的人也有,不办这个证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但是这些相比于自由流动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最简单的,当农民想留在农村的时候,体制用圈地运动这一类的方式把他们赶出土地,让他们不得不放弃农民身份。但是当农民愿意放弃身份,比如说他们在城里打工,他们不愿意回去了,城里又采取种种歧视、排挤的方式,把他们挤回去。讲得简单一点,这两种现象背后的特征是同样的,就是没有自由。农民离开农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主要是取决于这是农民愿意的,还是被迫的。如果农民愿意出来,你阻止他,这当然是不应该。那反过来讲,农民如果愿意留在农村,你圈占了他的土地,把他驱逐出来,那也是不应该。
        
        陈丹青:中国现在还有农民吗?农民是有土地、有家园、有权利、有记忆的人群,乡约、乡党、乡俗、乡亲、族长??现在北京郊区像二道沟之类,还有我去过好几个乡村画画,全是荒村,老弱妇孺,壮丁全走完了,小姑娘到十六七岁就走了。我不认为这叫做农村,所谓农民,只是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不叫农村。真正的乡村生活,男耕女织,鸡鸣狗叫,大人下地,小孩帮忙??唐宋诗词的田园生活,我在插队时还有,八十年代也还有,现在基本上没有了。
        秦晖:当然。在意大利、法国、美国,农民就是农民,农村就是农村。在发达国家,农民是一种职业,和其他职业没有多少区别。他的公民权利、自由,和其他人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贫富程度也不比别人差。但我们这个农民,现在还是一种身份,是一种改变不了的身份。
        
        陈丹青:农村户口是原罪啊。据说乡镇学校老师骂孩子就说:“你不好好学习,一辈子农村户口!”这他妈叫什么话!可是太真实啦。
        秦晖:你自己改变不了,但如果别人想要改变,你也保持不了。也就是说你是不是农民不取决于你自己。就像丹青讲的,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特有现象是存在着三亿人口的离散家庭。有人说,所谓中国文化重视家庭是假的。中国人最爱的是金钱,不是家庭。就是指的这种为打工挣钱而忍受家庭离散的现象。其实,这不是什么“文化”,而是制度造成了大量的家庭离散。我们人为地提高人在城里安家的门槛,主要理由是如果迁徙自由,大家就会低成本地在城里安家,就会出现所谓的贫民窟。中国以此建立一种制度,要求这些人单身进城打工,住在单身宿舍里,把家庭留在农村,打不动工了就回去。其实,说中国没有贫民窟是不对的,中国从来就有棚户区。改革以前,中国的城市中住在棚户区的人口比现在要多得多,像上海有20%的人是居住在棚户区的。整个改革以前的三十年,棚户区的居民就没怎么减少过。棚户区就是贫民窟,但是这些人认为住在贫民窟很幸福,至少比“不许进入”和“被赶走”要幸福。为什么?因为这些人是1949年以前从苏北等地流入到上海来的,当时承认了他们的这个权利。1949年后,再流进来的人就没有这个权利了,即使在大饥荒的条件下,当时不仅苏北大量饿死人,连苏南上海附近的鱼米之乡常熟县都饿死上万,但即使饿死在农村,也绝不允许你进城求活,万一你混了进来,那就是“盲流”,几乎等于被追捕的罪犯,对那些流进来后可以合法住进棚户的前辈你就只有羡慕的份了。这种禁入当然不是为了老百姓。如果说不准进入是因为棚户区住的差,可是过去已经进来的并没有什么改善。除了“番瓜弄”、“肇家浜”等个别“橱窗”,在那个以“先生产后生活”、“小车不倒只管推”为口号的年代里,1949年一直到1978年整整三十年,上海的人均住房面积几乎没有任何进步,没有减少棚户区人口,没有缓解老百姓住得很挤的这种状况。可是在这三十年中,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积有过小小增加的时期,丹青是上海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印象,从1969年到1971年,由于上海实行强制性的上山下乡,把很多人的子女赶出了城市。
        
        陈丹青:几十万人走了。
        秦晖:这导致了人均居住面积提高,这个所谓的提高是靠驱逐百姓,以驱逐不幸者为代价的,不是政府给他们盖了新的房子。但那时有谁会认为这是好事呢?那三年,上海老百姓最羡慕的是孩子可以逃避上山下乡,一家人仍然能够挤在贫民窟里。自己的子女被赶走,只留下老人,从而“人均居住面积提高”了,那种人从来被认为是不幸的人。
        
        陈丹青:更可怜的是,到了1976年,“文革”后大批知青回来了,那些贫穷的市民家庭,住棚户区的人,原来有六个孩子、八个孩子,两三个四五个走掉了,户口迁出上海了,等他们回来,哥哥姐姐已经结婚了,但还是挤在那间房子,很多家庭骨肉吵闹翻脸,家庭分裂,爹妈不好做人。
        秦晖:中国人家庭团聚是第一位的,居住得好不好,面积大不大,是次要的。我们现在宣传说我们比别人幸福,我们通过不允许外来务工者在城里团聚的办法,使我们城里貌似没有贫民窟。讲得简单一点,如果你进城里打工,你们属于白领,能有这个条件自己买房,但在“农民工”中那是凤毛麟角。如果你是蓝领打工者,一般来讲不可能自己买房子的,政府也不提供住房保障,现在说的廉租房也不是对他们的。他们也不能够搭那种简易的房子,他们是没有棚户居住权的。在棚户能够合法居住的只有市民。如果你是外来人,你居住的棚户不叫棚户,叫做违章建筑。把你赶走了,那是既不用补偿,也不用安置的。通过这种办法,造成中国所谓的违章建筑受到严格控制,大量人成为离散人口。
        
        陈丹青:1957年我父母去下放劳动,六十年代初才回来。开初我才四五岁,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知道在什么农场。我父母乘着推粪车进城,交接时那么个把钟头,就赶回来看看我们,又赶紧回去。这还算好的,“文革”中,许多高干高知家庭,爹妈一走多少年,有些就死在外面了。三十年来,每场运动,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秦晖:八十年代初,中国的共识不是改革,是摆脱“文革”。在1992年以后开始的所谓经济改革的背景下,情况变得比较复杂。但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我们认为都应该坚持去追求一种应然的东西,一种最基本的诉求。这些应然的东西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我觉得,在中国宪政化过程没有取得突破之前,它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唯一变化的是几个具体的提法。比如,在计划生育问题上,不管三十多年前怎么样,现在中国的人口形势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搞强制性计划生育。现在的体制一方面要把计划生育的权力抓在手里,仍然要干预你的家庭生活,仍然要破坏你的养老机制;另外一方面它现在开始推卸它的责任,说我现在逐渐就不管你养老了,退休年龄要往后推,让你自己负担养老,那就更没有道理了。因为你当年破坏人家的家庭养老机制的时候,你做了这个承诺的,说养老不是靠自己,是靠国家。你是在这个基础上去膨胀权力,而且现在仍然有这个权力,怎么现在你的责任又不承担了呢?所以我说,这个责任你就是要背到底的。别说我不能推迟退休年龄,我还要提前退休呢。原因就是因为你搞了计划生育,他们说西方推迟退休年龄是个大趋势,但西方政府没搞计划生育。西方政府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西方政府是小政府,是有限政府,它当然只能承担小责任,有限责任。你是大政府,是无限政府,就应该对你进行无限问责的,从摇篮到坟墓都找你要的。你给不了就一直要被批判,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你要收钱是不行的,征税是不合法的,“无代表不纳税”是现代政治文明的起码要求。如果这样的话,有限权和问责这两方面的压力,中国就会朝宪政这个方向走。还有一点就是关于福利的问题。现在大部分的中国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所谓的最低限度的保障,但是我觉得中国现在的这种福利还是一种,我创造的一个词,叫做负福利制度。就是这个福利仍然是扩大不公平,而不是扩大公平的。首先是那些有特权的人得到,其次才是特权比较少的人有,最后是那些没有特权的人。所以中国的现实往往是初始分配的不公平,加上二次分配以后,不公平会变得更厉害,这一点现在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丹青知道,美国是所谓低福利国家,低福利是覆盖率很低,欧洲是全覆盖的。
        
        陈丹青:我妈妈去年刚去世,她在美国22年,全部是政府福利管,一直到死。美国福利制度覆盖的是最弱势的群体。联邦财政搞公费医疗,主要是两种,一种是Medicate(医疗补助计划)是给穷人的,还有一种Medicare(全美老年及无工作能力者保险),是给65岁以上老人的。只要身份合法,两种人都包的。在美国的确有人看不起病,但不是最穷的人。这跟中国不可比照。
        秦晖:所以说,中国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改变负福利的状况,把负福利变成正福利。从数学的角度,首先要经过零福利的这个坎。零福利不是没有福利,而是说这个福利要变成对收入分配没有负面影响。讲得简单一点,就是如果特权者的福利被逐渐压缩,弱势者的福利不断提高,那总有一天这个负福利就会变成零福利。它增加不平等的那个功能就没有了。进一步发展下去,它就会变成正福利,然后才会产生现在西方左派、右派争论的,是主张低福利,还是高福利的分歧。现在中国处在负福利状态,怎么会产生所谓左派、右派的争论呢?假如你是一个自由放任论者,你认为不该搞高福利,那么你首先应该反对当权者的福利。至于弱势者的福利,中国本来就没有,你反什么,这不是柿子找软的捏吗?假如你是一个左派,你主张要有福利,那么你就应该旗帜鲜明,我讲的福利就是指的弱势者的福利,而对强势者的福利你没有理由去支持,西方的左派也不会认为所谓的福利是给总统,或者给官员特享的。如果左派成功地提升了穷人的福利,右派成功地遏制了特权者的福利,中国就在朝着零福利的方向发展。现在,在社会的压力下,这个变化已经在发生了。但有一个很头疼的问题是,当前中国的左右两方都在化解这种压力,而不是施加压力。也就是说,左派为它扩大权力,右派为它推卸责任。完全倒过来了。所以我说,要当真正的左派、右派,而不是拍马屁的左派右派。
        
        陈丹青:现在不少被看做“进步”的迹象,其实是收敛,有计谋的收敛。
        秦晖:这个收敛是一种被迫的收敛,是在压力下的收敛。这种过程如果一直持续,总有一天会造成它的权力被限制,责任被追问,就到了一个临界点。
        
        陈丹青:是的,要它妥协很难,要它进步也很难,阶段性收敛,两段收敛期之间,就是蛮不讲理的种种事。
        秦晖:向体制施加压力的途径是很多的,现在相当多的言论空间,我们没有充分利用。比如,关于福利、医疗保险、义务教育,是我们讲得不够,而不是不准我们讲。它收敛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变化。它就会与你谈判,它应该有多大权力,承担多大责任,然后我们讨价还价。这种机制就是宪政机制。
        
        陈丹青:所以叫共同底线,彼此收敛。
        秦晖:对,但不是和稀泥的共同底线,而是老百姓中左派和右派的共同底线。具体说,就是为福利而问责,为自由而限权。这两个原则适用于政府和公民之间所有的事。在目前的中国,你不用考虑这两个问题的限度,因为它没有契约。在西方,如果在宪政条件下,你要求从摇篮到坟墓都由国家负责,那就要权衡一下,你愿不愿意让渡给国家很大的权力,经济上也就是付出高税收,否则你就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未来是不能预测的,谈不上乐观,或者悲观。希望什么时候都有,能否实现,什么时候实现,就看我们的努力了。
        
        (完)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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