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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聲音——「聲音詩」的形象閱讀

发布: 2013-12-04 14:58 | 作者: 嚴忠政



從專業錄音室的「聲波圖」來看波峰的振幅變化,抽象的「聲音」,充其量也只是時間軸上面的一位舞者,(而且)就只是掠影,它無以名狀,也難以比附,我們如何將它擺置於一定的空間,由它來承擔敘事呢?然而,無所不能捕捉的詩人,似乎可以掬水留聲,或者感官互換,或者萬物交響,甚至置代其中信息於文字之中。
例如李進文(1965-)在〈價值〉一詩裡的收束之句:「我是金,撞擊的聲音像黎明」,其比附取喻的過程,在「金」成為「喻體」之後,將其聽覺上的撞擊聲比喻為視覺上的「黎明」天色。此一感官互換,乍看是不同質性又相當不對等的比附,但卻能在二者都有「閃耀」的符旨(signified)下,道說內在「聲音」的本質,像「金」也像「黎明」,盡皆有其輝煌與亮潔,同時也有著超越感官經驗的純度。
類似的手法,更早之前,李賀的〈秦王飲酒〉,句中「羲和敲日玻璃聲」已有相當精采的演繹,今人接踵,聲色何止雷電雨雪。以一首詩的完成度來說,侯吉諒(1958-)的〈交響詩〉可謂是用力之作。請看〈交響詩〉的發端: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樂句中升起    巴松管木質的聲音在年輪的深處低迴
               以一種下墜的力量    帶著夜霧的濕涼穿過松林、穿過
       巨大的肩膀沉重的向上伸展    那年的風雪,還殘留著冷月的餘光
             黑色的披風垂了下來    低音大提琴輕輕滑過漆黑的夜色
 從頭部的位置,鼓漲著渦旋的氣流    聲音在時間的波動裡如光的解散與重組

原詩除了上下二部的和聲形式有著對位、迴旋的音響效果,對於聲音的方位向度以及聲響的模擬,都有著強烈的企圖。於是〈交響詩〉引領讀者去聽「木質的聲音在年輪的深處低迴」,那聲音「帶著夜霧的濕涼穿過松林」,也穿過「巨大的肩膀」,在文字信息之中,更寄寓著詩人「精神主體」的下墜與昂揚、解散與重組。也就是說,詩人藉由「聲音」進入自己的心靈,全詩非關樂音而已。
「聲音」究竟不是文字的聲調與音節可以完全代換的,因此對於「聲音」的模擬,詩歌不會(也不能)只是一個個的「狀聲詞」。即便可以狀其聲,失去空間性的「存有」(Being),「此在」(Dasein)又如何延續那意義?如何擔負意義的敘述者?所以這類詩歌理當有著許多「物象」被用於賦予特定的指涉,同時也由這些指涉來模擬音質、聲調。也就是說,詩歌要做的,不是重現、復刻那外在的真實,而是聲音背後那些特定意義的追尋。〈交響詩〉裡的「夜霧」、「松林」、「風雪」非但不是空洞之物,在其它詩裡的「物象」同樣也擔負著將抽象思維「形象化」的敘事責任。透過形象思維的「加力」,「聲音詩」才告完成。
再看商禽(1930-2010)《用腳思想》的第一首詩〈咳嗽〉:「坐在╱圖書館╱的╱一室╱的一角╱╱忍住╱直到╱有人把一本書╱歷史吧╱掉在地上╱╱ 我才╱咳了一聲╱嗽」,這首詩的形制偏於短音節的瑟縮,正呼應了詩人所處空間(圖書館)的瑟縮,也呼應了「咳嗽」的聲響。在這一室的一角,詩人的空間處境在複雜的歷史情境下是極為渺小的,甚至連咳嗽都不敢出聲,只能忍住,直到更大的聲響(書╱歷史)來遮掩「我」發自肺腑的咳。如此來看,這樣的咳了一聲「嗽」,已經不是單純氣管受到痰或氣體的刺激所引起的反射作用,而是壓抑且嚴肅的音節,在寸寸限縮的空間發聲。
另外,蘇紹連(1949-)的〈魚鼓〉在第一段的辯證之後,道出:「我的身體卻是一個魚鼓╱空,空,空,空╱為了這些聲音╱我猛力的反擊自己」,這裡的「空,空,空,空」顯然已經不是單純「字音」上的狀聲,更有「字義」上禪宗哲學的推敲。在思想主體分別與「土地」、「潮水」、「狂風」、「火焰」進行虛實、正反、離合的辯證之後,生命的關連性、變動性與矛盾性都自客體折返回來,主體與客體相互融攝,一如詩中所言「狂風裡面是空的,鳥雀啊╱你把前進的翅膀給我的雙手」,而「我猛力的反擊自己」,所謂「反擊」實為詩人對於生命的「反詰」。
「聲」與「色」(物象)的關係在「聲音詩」的表現中,總是互為虛實。陳黎(1954-)的〈聽雨寫字〉,雨的行跡,透過「鐵皮上,一桶╱焦急的豆子」寫出了「火」,而這個「火」的筆跡又不只是一般的「豆子」能寫出來的字,它是「被水所浸,被油╱所淋╱所燃燒的」豆子,它「寫鬱卒,寫衝突╱寫交融的水火間╱短暫的幸福」,還有此起彼落的恨意,循著回音「如淚,如私語╱在你的窗口」。如此複雜的情思,透過物象的遠近、生滅與物理化,以及感官的演繹,「聲音」取代了其他感官,讓我們「聽見了」詩人悲涼的自焚藝術。
四季變化有何聲響呢?透過「聲」與「色」的演繹,向陽在〈小滿〉一詩,先是說:「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打破樹上烏鴉的睡意╱荷葉跟著驚顫幾下」,而在迴文的安排之後,演為「荷葉跟著驚顫幾下╱打破樹上烏鴉的睡意╱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如此聲色事件的時間序倒置、往復,其實皆同於自然聲籟的連鎖反應、時光遞嬗的空間樣態,惟「大音希聲」,詩歌乃由象生義。
文末,值得思考的是,「聲音詩」作為一種主題書寫,固然有其特定意旨所在,但事實上,詩歌本質上就有屬於它自己的音樂性,而詩人更有屬於作者自己的音節。覃子豪(1912-1963)在探討詩的音樂性時,認為詩的內在節奏比外在節奏迷人:

      象徵派詩人威.柔芬(M.Viele Griffin)說:「詩人應服從自己創造的音
      節,他僅有的指導是音節,但不是學來的音節,不是被旁人所發明的千百
      條規則所束縛的音節,乃是他自己心中找到的個人的音節。」所謂指導的
      音節,就是自然的音節,也就是「聲含宮商,肇自血氣」的屬於作者自己
      的音節。詩,無疑的應服從於自己的音節,而鄙棄人為的音節的束縛。

外在的韻腳、音節的長短固然都是音樂性的表現,但合於「個人弦音」的呼吸起伏更是詩人要自我觀照的。例如林禹瑄(1989-)「寫給鋼琴」系列的八十八首小詩,它捉住的是中文字「單音節」的特性,讓音樂本身就成為意義。這樣的「意義」發生在每個單字和語詞的長短參差之間,除了字數不同所產生的節奏,字與字更有其不同的組合音。在這樣的語言情境下,每個單字都等同於鋼琴鍵盤上的一個音色,就像我們聽蕭邦、聽德布西的鋼琴曲,聲樂的背後並沒有歌詞,耳目卻能被音樂帶往特定的情境。據此,音色的組合就不只是字義上的問題,詩人除了顧及文意,還要有好的「音感」來成就「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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