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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的纹理和智慧的肌肤——读红土

发布: 2013-10-03 20:32 | 作者: 辛泊平



        多年以来,每次假日开始,我都会在心里设计回老家后对父母的态度,一个乡下人不习惯的拥抱,用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漫长的夜晚陪他们说话,倾听他们对过去的回忆和对当下的感受,对儿女的惦记或者埋怨,对他们说说我的工作和生活,说说我的困惑和打算,请他们以过来人的身份把一把关;和被哮喘折磨多年的父亲聊一聊他的治疗,让他给我讲讲他多年以前走南闯北的见闻,以及男人的尊严与屈辱;和母亲单独聊一聊,我们兄弟姐妹小时候的事儿,谁说话最早,谁记事最早,谁最爱闹,谁最乖巧(那是天底下每一个母亲重复万遍也不会厌倦的话题)……还有很多。然而,预设了千遍万遍,也只是预设,每每回到家中,那些温情的预设变成了影视中戏剧化的场景,让人难堪,于是,依然是多年不变的方式:父母像孩子一样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像老人一样枯坐在沙发上,抽烟,发呆……直到有一天,父亲撒手人寰,千里奔丧,一夜火车,凌晨到家,成年以后第一次紧紧拥抱父亲,却是已经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的冰凉的父亲……
        血缘之情,那种理想中的父慈子孝,似乎只在故事里让人感动,让人温暖。在现实生活中,它被生存的艰辛和岁月的刻刀划得面目全非,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读红土的《和母亲》《给妈妈》两首短诗,我读出了压抑,也读出了疼痛。“我和母亲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和母亲》),诗人没有绕弯子做铺垫,一上来就是这种突兀的判断,直接凛冽,让人震惊。然而,当你读下去,却发现,这不是争吵后的冷战,不是预谋,而是结果,是生活的常态。诗人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有用沉默的咀嚼掩饰尴尬。没有言语,但对话并没有结束,它一直都在进行,母亲端菜、端饭,那是关怀;诗人吃菜、喝汤,那是回应,而“低头”则是女儿对母亲表达愧疚的最深沉的言语。
        在这种沉闷压抑的交流中,两个生命在彼此探视,在彼此伤害,也再彼此安慰,肉体与肉体之间是关注,灵魂与灵魂之间是探寻。读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西班牙电影《孤单女人》。那也是一部表现母女关系的作品,不同的是更加直接的电影语言代替了沉静的文字。在《孤单女人》中,女主人公玛利亚因为父亲的专制,她和兄妹都离家在别处生活,但生病后,父亲到玛利亚生活的城市来看病,母亲罗莎想在医院照顾他,但被医院要求离开,所以玛利亚带母亲到自己的住处暂时住下。虽然生活艰难,但她的母亲却用宽容、善良隐忍和细致的一点点关怀温暖了她那颗在城市受伤的心灵。影片似乎很沉闷,总是发霉的公寓、母亲臃肿缓慢的行走和她忧郁的眼神。但观众却能从那近乎无言的奉献中感受到爱的力量和尊严。同样是母亲对孩子的全部奉献,孩子对母亲的敌意和最终的悔悟。母女之间,似乎永远是一种不对等的付出,母亲最后的欣慰,也只是女儿最后的醒悟与忏悔。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伦理之债。还有什么比这种错位的爱更让人纠结不堪、黯然神伤?
        也许是无意为之,是一种偶合,在写了《和母亲》之后,红土又写了《给妈妈》。同样是短诗,但这一首却相对温暖了许多。首先,称谓变了,由“母亲”回到了“妈妈”。这不仅仅是书面到口语的变化,也是诗人心灵解冻的一种体现。“母亲”一词太过严肃,它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词条,属于人类,缺乏个体的温度。而“妈妈”则是世俗的、充满人家烟火味道的具体存在,它属于个体,让人愿意亲近、渴望拥抱。“我总是想跟上你”,不离不弃,这才是女儿的真实心声,是血缘的最初意义。母亲之于儿女,不应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是真实的灵肉追随,是渴望交流并相互温暖的生命回应。然而,在时间的刻盘上,母亲与儿女之间永远存在一大段让人茫然而又伤感的距离,无法逾越。所以,每一个生命都那么孤单,愿望无法实现,感情只能修补。“当你年轻的时候/我也正年轻/当你老去的时候/我也正老去”(《给妈妈》),所有的不安与怀疑,都来自时间。只有我们把自己融入时间,才会没有隔阂,才能成为彼此,才能在那种无声的交流中,听到牡蛎一样柔软的心跳,才能看到从宽容与理解里流出的透明泪水。我把这种人生姿态,叫做感恩。
        一直在读红土。她的诗干净而透明,但又饱含了对生命秘密的探寻与体悟,对意义的追问与固守。“我看到的是田垄里的雪/它孤寂 单薄  弱小……我想用更多的词/来说出它/我想用更多的词/说出它的孤寂  单薄  弱小” (《油坊村》),面对卑微的事物,诗人饱含母性的柔软,以生命对生命的态度,去回应那些被忽略的疼痛。 “我们无处可去就坐在车里聊天/聊起青春和最近的生活/我们吃着糖果喝着茶/像是聊着别人的生活那样平静/其实,我们都是在聊着别人的生活/一些与我们不相关的生活” (《雨天》),漫不经心的一瞥,却道尽了尘世的真相。“如果我有一分钟的不安/它就给我一分钟的波澜/如果我安静/它就轻轻地挣脱我/说,爱我”(《午后》),宁静的日子,也是宁静的生命,而爱就在宁静中渐渐清晰。在这种精神关注里,有打开生命之门的惊喜,有洞见灵魂现场的震撼。无论是什么,它们都有根基,它来自诗人对心灵的全面展开,来自诗人对时间的持久关注,来自诗人对生命的敬畏与守候。这样的诗,有灵光一闪,有拈花微笑,有情感的纹理,也有智慧的肌肤。它不重外在的技巧,而是依赖灵魂的慧根。这样的诗,我喜欢。
 
        20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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