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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放下了圣像画的平民诗人

发布: 2013-9-12 17:18 | 作者: 梁小斌



        灯下读杨键的诗,他说:“我不再寻找,我放下了,像傍晚放下荫凉,月亮放下清辉”。这柔润如玉的思想,因为是在一个月亮升起的傍晚说了出来,我终于听懂了。 
        “我放下了”,这像麻布衣裳一样朴素的白话,我在后面跟一些说明吧,杨键放下了一个叫作“荫凉”的厚重之物,还有一个叫“清辉”。这两个厚重之物是我们每个活着的人的心灵名胜,傍晚和月亮分别掌管着它们。因此,杨键认为,风景因拥有让我们心旷神怡的两件宝贝而得名。 
        “我放下了”,这是我们伟大口语体系中的一句口语,我们经常使用它,它最为直接的意思就是,把已经抓在手上的想要的好东西放下来,我初次听到“我放下”,还不是在杨键的诗中,我曾经听到有人对我大声吆喝。 
        那时候,我的日子还有些咸味。我腌点大白菜准备过冬。我想装咸菜的坛口需要一块砖头压在上面,我到外面绕了一圈后,准备抽两块建筑工地上的新砖,新鲜的咸菜自然要新鲜一点的砖。我将两块砖抱在了怀里,听到从工棚里出来的一个人在喊:“你,快放下”,其不可通融的神态,说明他在尽职,我还真是放下了一块砖。我在想:我家的那个坛口很小,有一块砖就够了,那个人却继续重复着命令。我说,这不已经放下了吗?但是,最终我只得把两块砖像是书放回书架那样,彻底放回砖的出处。而杨键所说的“我放下”,一点也没有对谁吆喝的意思,他在自言自语,顶多是在规劝傍晚的树和月亮不要变成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杨键乐呵呵点头,认为我说得不错。 
        杨键在马鞍山居住期间,他和当地的“拾荒者”有着很诚恳的交谈。拾荒者对杨键说:“菜是捡来的,肉也是捡来的,我家的屋顶也是捡来的”。但是,这个拾荒之道还没说完,杨键却又要陪同拾荒朋友一块去女失主家归还拾荒人“误捡”的防雨塑料瓦。杨键带那个人将捡来的屋顶从房子上重新卸下来,以示女失主。“失者”差点为“施”,但这个女失主说:“塑料瓦原来是放在门口晒晒霉的,根本没有不要的意思,你们拾破烂的,已经拾到人家院子里来了”。杨键说:“我们放下了。”弄得女失主竟然改变主意,“你们实在想要,就搬走吧”。杨键又清楚说明:“我们放下了,”然后和拾荒者离开了这施舍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杨键向我提及此事,他认为,捡来的肉已经吃掉就算了,但凡有失主身份来打探拾荒者屋内的陈设,不论何种物件,来人只要手指敢点,我都奉劝我的朋友,一律归还“原处”。 
        因此,任何律条和旨意都绝对离不开人的动作来加以落实,“我放下了”,这是中国口语化诗歌自诞生以来,中国诗人说出来的一个了不起的动词,在当代中国,这个动词是被动词。因为我们不能直接听到神的声音,有一个绝对的命令,是由看仓库的人、是由凶悍的家庭主妇首先喊出来的,然后,杨键就带领着朋友遵循这个绝对的命令,在“物归原主”之后,自然也就平息了那个喊声,我们知道,当门外的叫喊声仍然不断的时候,这证明我们尚未有任何行动,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世界上的大街小巷都安静下来呢?没有他途,只有做出“我放下了”这个举动。至此,杨键坐过的草地没有压痕。 
        杨键诗歌,是诗人在“向外寻找”期间,“用苦水换来的一场大雪”。孔子说,“绘事后素”意思是说,只有在素白的纸上才能谈绘画之事。杨键诗歌,是他平民沐浴经历在素白纸上的真诚记录。杨键的诗,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同时,也兼顾说出了“民间心得”尚未完全放下阶段,所遭遇到的民间疾苦。 
        因为总有一些事情不能放下,譬如说当邻居家孩子在大街上啼哭,杨键抱起孩子,问他在干什么?孩子伸出冻红的小手对着大街乱指。那你的妈妈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现在不要你了,而孩子却说:“我的妈妈买针去了”。杨键与孩子的对话,依我看来,堪称中国当代民间禅语的典范,他的妈妈为了买一根针,已经转悠了好几家商店,说不定真能成为母亲心中一根放不下的针,直至找到那一根针为止。杨键举轻若重,细致地说出了民间动念所导致的民间疾苦,同义反复的韵味还反映在他与“敲响树枝”的人的交谈之中,杨键听到这个清晨的响声,自然要顺致问候:“去放猪啊。”这声问候眼看就要引来一支清晨的牧歌,那人却笑呵呵地回应:“我是去杀猪。”听者无言,这就像平静的池塘里投进了声音很响的一块石头,像买一根缝衣针这日常心思,像“杀猪”这类正当的营生活计,民间动念的朴素成果,最起码的人心所动都不经意地对诗人有所侵害。 
        杨键,中国当代最具平民思想的诗人。他记录下的底层人们的生活情状,如果剔除有些哀伤的诗语的话,的确令人叹为观止。杨键写道:“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男的吃头,女的吃腿,窗外的春风迎面吹来,他们的心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时下读者是否能体味到杨键口语白描的精当之处,杨键在祈祷:要他们慢点吃,诗中所提“心动了一下”并不是我们常有的“动念”,而是指老夫妇的“惊悸”。因此,这对老夫妇直至人生晚年才培植出来的吃鸡情态的安定,也受到了类似于“春风”这样的人士的吆喝和侵扰,他们是否要呵护面前的鸡骨头,或者快放下面前的尚未吃完的晚餐呢? 
        杨键看到了埋在江边泥沙里的生锈铁锚,铁锚作为固定船只的工具,在当代中国好像已经失去作用,昼夜航行在失眠人杨键眼前的过往挖沙船舶,正为人间的动念所推动,船上的人抛下了铁锚,表示船家要停下来休息。拎斧头的人却又斩断锚链,表示与铁锚告别:而在岸上,“江风吹刮着那些民工灰白的衣服,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其中两个蹲在石头上吸烟。”杨键这时在哪?他正坐在江堤的裂缝上,这些在杨键的家乡,在运河两岸忙碌的所有景象,在杨键看来,他们都是“在山下抖颤的灯头”,他们接近真理,他们像灯,但又肯定不是。“我不再看了,要让别人看”。 
        杨键说:“我可以这样写吗,生石灰的池子,冒着白烟,民工们戴着只留下两只眼睛的灰蓝色帽子。”在去省城的路上,杨键除了看见灰蓝色的帽子之外,没有看见其他人。 
        杨键最看不得人性在动,哪怕他们看上去是在劳动,杨键思想的胆识在于敢把质疑目光投向老人和儿童,指向看上去最质朴的事物(哪怕是童心),因为质朴在动,动为静。因此,杨键所写囊括人间静物,杨键的确是有一种静物心态,由此派生出来的静物思想的。但是,我们不能等劳动累了,才坐下来休息,任何心智活动导致的休息,只能是残喘,同样我们不能待到归于泥土,才确认我们已经寂灭。说到底,诗学是一种显学,是一种干净利落的静态思维,静物画离圣像画究竟还有多远。 
        在杨键口语诗歌语汇的菜园子里,我感到出现较多的词汇是“淤泥”和与此相关的愁苦情绪,淤泥象征着杨键对于人心和人性面貌的基本看法,被杨键凝视过的淤泥,不在别处,就在我们脸上,也包括民工的脸上,它是在说明我们面貌的丑陋,还是在指出我们的心灵日子过得很凄苦,杨键在家乡的池塘挖河泥时节,他看见的倒不是池塘清波,而是塘底淤泥,因此,他用锹挖出淤泥,把它们放到池塘的岸上。 
        我读过这首诗,原句记不得了,我为杨键非常懂得将淤泥放到岸上而感动,这个劳动,干过的人也不少,但我们没有记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塘底黑暗变成在青草上面裸露的单纯淤泥,猛然让我们体察到这个淤泥并不脏,它经过太阳的照耀,在散发它自身的气息之后,淤泥最后会变为一块池塘边的砖。我认为杨键的淤泥感悟,其思维动向的苗头,虽然仅限于一首诗语很少的小诗,倒是提了一个问题:淤泥不仅是我们自己的模样,而且也是我们所处的场所的明显标识,是我们存在的背景,是我们活着的内容本身,它与磨难相似,它是价值。 
        因此,杨键感人肺腑地写道: 
        
        一只病弱的山羊, 
        像画中的耶稣那样, 
        站在臭水沟里, 
        为了我的成长。 
        
        这是爱清洁的人士写不出来的句子,它不是偶感。是谁把山羊踢到臭水沟里?但据杨键诗本意,是山羊自愿生病,自愿站在臭水沟里的,这都是为了什么呢?这源于我“为了我的成长”。这是一只有所牵挂、有所崇高心动的山羊,杨键思索十年有余,得此圣像画来之不易,也找到了值得学习的榜样来之不易,从一条臭水沟里挖出的“心得”,从心得里又萌发出一种形象思维,我们不要轻易放过这句话在中国诗坛上的显形。 
        在认识耶稣之前,我们并不认识苦难的人民,首先我真的不知道耶稣是谁,时逢我阅读杨键介绍特丽莎修女的文章,特丽莎告诉我们,耶稣的形象就是天下生病人的形象,特丽莎抚摸穷苦人的身体就像是抚摸耶稣的身体。杨键在电话里说:“我们这些人,一生中究竟有几次给人喂过饭。”我想了想,我从没有这样做过。 
        我和杨键仔细讨论了志愿者李叔同在火车上的时间里的那个顿悟。李叔同在火车上看见外面有个人倒在那里,已经快不行了,但火车没有停下来,等他再从火车停的地方赶回来时,那个人已经死了,因此,李叔同强烈地感到什么叫作“我来晚了。” 
        我和杨键认为:在认识耶稣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世上地苦难,我们也看见那个形象,我们对那个倒地人的形象仅以为如同扫帚倒地,过一会就会被人拾走;我们看见太阳从这里升起,到了晚上就要下山,我们认为太阳的走动就是时间,我们会像石头一样开裂,像断墙一样倒塌,我们也看见儿童,我们认为只要闭上眼,儿童就成为老人,我们只遵循万物寂灭的过程,以为在遵循真理,我们都在其中。 
        在认识耶稣之前,我们没有这个念头,那个石头正在开裂,我应该赶回来给石头浇水,阻止它的开裂,耶稣生前和复活的使命,就是阻止和遏制世态真理的发展,阻止和遏制我们习惯上看到的所有形象在预料变为不是那个形象,它在阻挡苦难,它在阻挡时间。 
        在认识耶稣之前,我们反而特别容易理解人为什么而死,以为这是生命过程,我们从来没有因为懂得了生命哲学而自责,我们本来无权看到那个人的死亡,因为我们不认识耶稣,我们看到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过程的思想,成为我们正当地防卫武器,时刻藏在我们心中,成为美学思想基础,成为所谓和谐的学问。 
        开始,我们也以为,世间苦难,它的名字就叫永恒,如同庄稼的收割过程是在一个轮回过程中完成。那个倒地的人如果不在一定的时间内得到拯救,这个执拗的屈辱就会土崩瓦解。一个苦难的呈现在一定的时光里有效,这个时间正是我们心灵麻木的时间,正是我们的“轮回”时间,是我们在火车上的时间,我们没有在“轮回”时间结束之前及时赶回来。 
        形象的祈求意义正在消亡。我和杨键强调:这个时代的深刻背景就是苦难,但在艺术的眼里,苦难变得一点不像苦难,我们有时却看见苦难中的欢歌。在认识耶稣之前,艺术将一切所见都视为静物来对待,我们取下镜框上的钉子,忘记这根钉子钉过上帝之子,我们只会说,它钉过一幅画,我们用了很长时间在静物画般的人间苦难面前留连,我们在说:所有走进画面的人和画上的人都不允许走开,因为一只苹果旁边没有一个男孩在望苹果的大眼睛。这个静物画就不和谐,因为在墓地旁如果不站着一个人,墓地的苍凉感就显得一点也不和谐。这幅画缺少了什么,缺的就是我们只是来过,实际上已经走开,我们将画家当静物的苹果吃掉了,我们将耶稣的画像也当苹果吃掉了。 
        至此,杨键说:“一只病弱的山羊,站在臭水沟。”他指的到底是圣像画,还是他当时正在火车上呢?可歌可泣的杨键,有了很长的时间弥漫在他的精神轮回之中,到底是精神轮回的时间长,还是把这个问题想通的时间更长呢?杨键在他的火车上毕定看到了窗外的一只病弱的山羊,此时,我们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快放下”,如果它是一幅圣像画,杨键,他的预期目标,肯定将那只病弱山羊的圣像画放到地上,他向那是臭水沟中的山羊走去,然后抱起那只山羊,杨键,在那只山羊的生命过程完成之前,及时赶到。
        
        杨键,生于1967年,曾当工人,亦研佛教,自1986年起专心习诗,现居安徽马鞍山,长年守于乡村山林,世人皆匆匆求进步,他独向往“无”的文明源头。其代表诗作有《一座被废弃的文庙》、《母羊和母牛》、《在报国寺度过1999年冬至》、《冬日》、《暮晚》、《上坟》、《古桥头》等,杨键被为数不多的评论家认为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诗人。 
        杨键那隔世的苦行僧般生活,虽属个人选择,但他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书写了“无”与“有”的不等式。他的诗作,有古朴人性、天籁自然的回音,他对生命苦楚的艺术表述,与当下那些苦难的美声唱法远远拉开了距离。 
        2003年,“年代诗丛”第二辑收入十部作品,杨键的《暮晚》位列该诗丛的首位。 
        2006年,《九十年代以后——当代汉语诗歌论丛》一书编入杨键的传记,李少君写道:“比如杨键,每月领着300元的下岗工资,和老母亲一起生活,并且抚养亡兄留下的儿子,十多年吃素,长期默默写诗,诗写得非常好——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会进入人们的视野呢?” 
        2006年12月29日,杨键获得首届宇龙诗歌奖。授奖辞称,“他的诗忧伤,古朴,孤绝,清远,有如空谷足音,令我们重返人性和语言的最柔软部分。他诗歌立场的极端来自他对自身的忠实,来自对一种正在消亡的文明和美的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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