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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下)

发布: 2013-8-15 18:06 | 作者: 陈谦



        后来嘉嘉告诉莲露,那天夜里,她在酒吧里喝多了,感到有些头晕,出来吹风。正想给莲露打电话让早点过来接她,一眼看到莲露的车子已在停车场,便走过来。没想竟撞到那样的情景。
        那天晚上,莲露一坐进车里,就试图给嘉嘉解释,嘉嘉蒙上了耳朵,她只得住口。母女一路安静地回到家里,道过晚安,莲露回到自己屋里,一直无法入睡。她半夜里起身下楼,想去厨房里找杯红酒。出到黑暗的走廊上,她看走廊那头嘉嘉门下一线浑暗的灯光。她站下来,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那遥远的桂林,自己在深夜的走廊上看到母亲跟辉哥分开的那个瞬间。这个联想是致命的一击。她转身回到屋里,倒在床上轻声哭了起来。在那之后,她很快中止了和老麦的交往。在我的笔记里,在莲露的这句话边上,我划下了一个星号——我对她在两性关系上可能将面临的困难,表示了担忧。
        6
        莲露的心理历程上的各路经纬,到此时变得清晰。它们听起来似乎是一团乱麻,实质却是像一只八爪鱼,所有的虚张声势的腿爪,都汇聚在它结实的身体上。在莲露的个案中,那个实体症结就是舅舅在她少年时期对她进行的性侵犯。在美国当下临床心理学实践中,对未成年性侵受害者的心理治疗已有成熟的治疗方法。棘手的是,莲露的经历却是非典型个案。她在少年时代遭受创痛之后,又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东方文化里“处女情结”施予的重负。作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性,朱老师在帮助她走出困境后,又在中年将她推回原点。加上莲露一直回避切开问题的实体症结,不愿对舅舅性侵事件的整个过程进行认知治疗,使得康复进程十分缓慢。
        相当意外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在前后三个月的治疗过程中,对作为患者的莲露逐渐产生了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感联系。
        莲露在深秋的一次会谈结束后,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已经在拉门把,忽然侧过身来,向着我说,你太太很漂亮。见我一愣,她马上笑了说,不要问我在哪儿碰到你们的。但我很肯定那是你太太,说着歪了歪脑袋,笑着说,以后和太太去吃饭,最好不要自顾着看手机哦——她的表情带着亲昵和调皮。我一愣,心里想,说实在的,燕菁没有莲露漂亮。见我不响,莲露吐了吐舌头,说,真对不起,我怎么成了心理医生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和燕菁自小在昆明郊外的部队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文静温婉的燕菁从小画得一手好画,高中毕业时顺利考到中央工艺美院学平面设计,毕业后到出版社当了多年美编。燕菁性格非常静,用她自己的话说,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总能做得很专心,哪怕当家庭主妇。我来美国改变专业方向修读心理学,一路非常辛苦。燕菁总是无声地陪在身边,一边带着孩子,一边还在家里开班,教小孩子们画画,贴补家用。我工作稳定后,她就将画画班停了。她告诉我,她上大学的时候,其实已经对画画失去了兴趣。来美国后,她就发觉自己最想做的,就是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带好两个儿子,管好这个家,对她来讲就够了。如今生活安定了,她觉得有条件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她相信的是,并非女人走上社会才是妇女解放,真正的解放,是女人有选择的权利和条件。我在这样的问题上,没太多可说的话。燕菁就按自己的意愿留在了家里。打理家务之余,她在社区学院里上烹饪班,园艺班,学日语,阿拉伯语,修戏剧课,念中世纪史,还参加女性读书会,做义工,养花种草练瑜伽,家里光是猫就养了三只,还带一只哈斯奇大狗。车库里她过去用来画画、给孩子们上课用的台子早已蒙灰。有时我看着燕菁会想,她就是那种过了花季就停止生长的女子了。
        我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看莲露。如果能走出自己的心魔,莲露将会长成一朵艳丽绽放的花朵。而且,在新大陆的阳光里,她会比她的外婆遇到外公后、她的母亲嫁给她继父后,开放得更加娇美多姿。
        我在那个下午跨出了危险的一步。我向莲露讲了自己的感情经历,虽然很简短,但在这个过程里,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对莲露生出一股带着亲密的情愫。那次之后,我再没和莲露谈过我的家庭。她也没再问。但我对她的出现,有了一种超越职业感情的盼望,这令我忧虑。我知道自己大概没有太多的选择。我的职业身份使我和她的关系就像舅舅跟她的关系一样,中间横隔着禁忌。在考验有可能到来之前,我以职业的理性为放弃她的决定,又添了一个砝码。
        在接下来的诊谈时间里,我跟莲露谈了打算让她转看其他专家的意见,并介绍了我认为对她非常合适的皮特逊博士。莲露的表情非常错愕。她瞪着眼睛说,这怎么可能,不是进展得很好吗?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告诉她,这只是她主观感觉,可从专业的评估看来,治疗效果并不显著。根本的问题不解决,那旧伤随时可能复发。你不愿意一辈子都在旧伤随时复发的阴影下生活,对吧?我问莲露。我看到她眼中两颗梅子慢慢地变成满圆。她轻轻点头,说,如果你都没有办法,我想别的人更无能为力了。
        我摇摇头,说,只要有决心就有希望的。但这需要治疗师和患者双方的共同努力。我见过不少有你相似背景的病患都走出来了。走出来是什么意思?莲露打断我,问。就是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啊,人其实是可以带着创伤过正常日子的——如果让创口结痂的话,我说。莲露轻咬着嘴唇,等我说下去。我的声音低下来: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产生了法律、道德、伦理来保证自身繁衍和生存的最优化。在这个框架里,乱伦、性侵犯给受害人带来的伤害是不能低估的。弄不好,受害者一生都难以正常生活。他们或跟人交往有障碍,对异性缺乏信任,无法享受正常的性爱关系;或者走向另一极端——性混乱。总之,难以组成稳定的家庭。
        莲露摇着头,接上来:所以我非常绝望,真的,就是到了美国,也没人能救我。她的眼圈开始发红。我说,心理治疗师就像冲浪教练,他可以教理论,技巧,甚至绝窍,但最终还得靠冲浪手自己在实践中把握它们,靠自己的力量在滑板上牢牢站稳,在大浪中保持自我平衡,最终在风口浪尖自由穿行。莲露苦笑了一声:医师,我愿意借船出海,可要冲浪,怕是没这个体力。
        我想了想,说,莲露,让我暂时放开美国心理治疗师的身份,说点我们中国人之间的话。你说到了美国也没人能救你,你不知道,美国的心理治疗,其实跟中医是一个道理。也是通过治本来治标,同样疗效很慢,需要很长时间。都是引导你提高和加固自身体内的元气,才能压制并抵抗外界入侵的邪气。所以关键还是要自已下功夫,要靠内功。如果你心理上足够强大,对过去的事真的放下了,舅舅就再也击不倒你;而朱老师做什么,也不会让你滑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莲露点头,想了想,问,我们还能一起再努力吗?我告诉她,疗程已错过了最佳时机。她的眼神黯下去,说,这几个月来,虽然她在会谈时情绪不稳定,但有我这双拐杖,她发现自己走得好多了。她甚至都不再需要去跳舞,社交,心理平静多了。我告诉她,这是好消息,希望她换了新的治疗师后,保持积极的心态。她叹了口气说,对跟只讲英文的心理医师合作没有信心。我就说,那我就给你介绍一位华人女心理医生?她一愣,说,男女有别吗?你是不是觉得我妨碍了你的工作?我马上说,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完全是从你的具体情况出发,觉得更有利沟通。莲露不响,接过我递过去的几张医师名片。轻声说,谢谢你。我听到了她话尾轻微的颤音。
        莲露最后一次到诊所来,是前年感恩节前的傍晚。她临时改了时间,临近下班时才到。她告诉我她要利用感恩节假期回桂林为母亲提前庆祝70大寿,回美国后再跟我推荐的医师联系。她又说,继父已去世多年,母亲如今身体还不错,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表示过想回上海生活。母亲曾来美国探亲,匆匆打个转就回桂林了。如今就靠已成为成功私营企业家的辉哥就近照顾。她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莲露说着,笑了笑。
        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天已经黑下来。出到台阶上,莲露忽然说,她的车子坏了,这是为什么她今天要改时间。后来还是同事送过来的。她问我能不能将她捎到捷运站,她要从那里坐捷运回旧金山。我心里有些犹豫,可在这样的情境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车子开出诊所停车场时,她忽然说,天已经晚了,我请你吃顿饭?我谢谢她,又告诉她这可是有违职业规范的。莲露问,不能通融一次吗?就当我们只是朋友?我苦笑着摇摇头,说,不仅不能吃饭,按规定,将来如果我们在其它地方碰到,我是不能主动跟她打招呼的。那我主动跟你打招呼呢?莲露的声音高起来,尖尖的。我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到很深的伤感,但没答她的话。她安静地坐着,握了一下我的手。
        到捷运站前,我下车送她。我们几乎同时拥住了对方,很短暂,却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拥抱。莲露一路走进捷运车站。我坐在车里,看到她穿黑色短风衣的身影一闪,消失在转角处,才慢慢将车子开出车站。回到家里,车子在车库停稳,我一眼看到莲露的坐位上有个小小的物件,就着灯光拿起,看到那是一只做工精巧的镂空金属小挂件,两面分别是荷花和“十相自在”图案,用色艳丽喜气、长长的彩色穗带上有只微型铃铛,一动就轻声作响,很是悦耳。我给莲露去电话,告诉她忘了东西在我车里,我会给她寄回去。电话那头很静,我轻唤了她一声,她才说,你就先放着吧,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再去取。
        莲露当然再没来过。我们从此也没再联系。今年早春的时候,我曾在伯克利的超市里远远见到她推着一个购物车,站在果蔬柜前挑选。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短夹克,头发盘在头上,看上去很出众。她身边站着一位留着整齐胡子的中年白人男子,两人不时说笑,表情非常亲昵。莲露看来又有了男友,这让我隐隐有些不安,担心她会不会停止了心理治疗。我没有上前打招呼。我想,或许将来,另有机缘也未可知呢。
        我拉开办公桌左边的抽屉。莲露留在我车子里的那个挂件安静地躺在屉子的一个格里。我将它拿出来。那上面的莲花被精心描绘在镂空的金属细纹上,随着我的手移动,闪着微亮的光,那当然不是钻石光芒,却也不像泪水。我将挂件放回屉里的瞬间,无法再否认自己心里的内疚——莲露是被我推出去的。在她和我相处的那三个月中,其实我是她唯一交往的男性。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应该知道这种可信任异性关系对莲露的极端重要。她甚至说了,在那三个月里,我是唯一一副支撑她的拐杖。
        我拿起电话,点拨杰妮的电话,没等拨完,我又将电话放下来。我有机会详细报告的,不用急。
        我站起身来,背离着身后那排从太平洋击来的巨浪而去。晚霞中金红的水域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我停在门边,等着眼睛调适过来。
        天真的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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