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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露(下)

发布: 2013-8-15 18:06 | 作者: 陈谦



        卡座紧靠的大窗几乎落地,窗外有圈小小的矮栏杆,摆着红白色的海棠。背景里邓丽君的低吟浅唱,听得人心发软。窗外中山路上涌动不息的车流人流,看上去如快进着的无声电影画面。莲露转过脸来,和对面朱老师的目光相遇。她甩甩脑袋,看清了朱老师显然是新剪的短发,腮帮上是新剃净的一片淡青,  眼角的皱纹好像更深了。天暗下来,她低下头去喝茶,眼角晃着街市中返照上来的灯光,忽然想到了在上海的时光。这是很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上海却没引发不快的情绪,再望向朱老师,心下生出暖意。
        朱老师点了好些桂林家常菜,将香槟倒好递给莲露,笑着说,让我们为两个好消息干杯。一是祝贺莲露大学毕业,长大成人自食其力;二是要跟莲露分享好消息,他已经考取教育部公派留学资格,马上就要到广西大学外培中心去脱产培训英语,然后考托福和GRE,联系美国学校去攻读学位。两人干了杯。莲露放下酒杯,高兴地说,这真是大喜的事啊!朱老师点头,笑着将杯里剩下的香槟一口喝下,脸就有些红了。他放下酒杯,问莲露:你想不想去美国呢?莲露一愣,说,唉呀,没敢想过。朱老师弹了弹杯子,说,那你就去吧!莲露“噗哧”笑了,说,你以为是去南宁啊,说去拔腿就去了?朱老师正色道,你不要笑,我可以带一个人去的。莲露笑得更响了,说,朱老师你真是喝高了,美国还给你配额呢,来一带一——朱老师的手伸过来,朝她的额头点一下,说,真是个傻妞,我当然是可以带家属的。莲露的脸“腾”地就红了。朱老师伸手过来,掌心朝上搁到莲露面前,说,答应我,跟我去吧。莲露从来没有听到朱老师这样轻柔的话声。她将自己的手搭到朱老师手上,朱老师将手往后一抽,反过掌来,一把将她的手指扣紧,摇了摇。谢谢你!莲露鼻子一酸,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莲露牵着朱老师的手走出“漓江人家”时,天才黑透。他们一路出来,拐上滨江大道,到一个露天茶座的长竹椅上坐下。那时漓江两岸夜里还没有太多灯火,清澈的漓江水漫到眼前,在茶座暗暗的灯影下,甚至能看到河床里的鹅卵石。远远地,还能看到黑色山影上的满天繁星。她的手一直在朱老师的手里,感觉心跳都慢了下来。江水也似乎流得特别安宁缓慢。他们喝着茶,聊起分别后的各种趣事。朱老师很轻地摩挲着她的背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了,可以跟你讲贴心话了。你真的是很漂亮的女孩,穿身旗袍走出去,肯定很像上海滩上的大小姐。唉,要不是时代的原因,你就是上海大小姐啊。见莲露不响,朱老师又说,公费留学的人都有八百块的置装费,等我领了来,你拿去做两套漂亮的旗袍,到了美国,你穿上它,我们到街上一走,让美国人也看看我们中国美女。莲露笑笑,想起照片里看过的外婆穿着旗袍小鸟依人般和外公在一起,心里一热,将头靠到朱老师肩上,紧紧抓着朱老师手臂。朱老师环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侧身抱住朱老师,一眨眼,眼前就出现了十四岁那年在普陀公房里的情景,非常地冷,舅舅抱住了她,她看到自己在回应舅舅的亲吻。莲露后来想,如果她那天夜里没被心里涌出的那股深深内疚击中,或者能忍住被击中的疼痛,今天的生活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莲露再次回避了我让她对“内疚”情绪细解的要求。她只接着说,她在朱老师的怀抱里说出了那件上海往事。细节都被埋葬了,她蒙着脸,轻声说出了自己在少女时代就被夺去了纯洁——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用了“纯洁”两字。朱老师原来在她背上摩挲的手停了下来。她感到背上有股强力,压得她背痛。是谁?那家伙是谁?朱老师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沉着。莲露缩紧双肩,偏开了身子,看到朱老师被远处微光裁出的剪影,带着难以形容的冷峻。朱老师侧过身来,捧起她的脸。莲露从来没见过朱老师那么严肃的表情。莲露说出了舅舅,身子有些哆嗦。朱老师松开了手,很轻地拍拍她的脸,取下自己的眼镜,用衣角擦着,轻声问,就是那个在上海带你长大的人? 莲露在暗里用力捏了一下朱老师的手,没答他的话。 那个夜里,朱老师直到将莲露送回市委大院门口,再没怎么说话。莲露第二天早晨醒来,恍惚间想起前一夜的事情,意识到自己竟已当着朱老师的面,将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头掀开了,感觉不可思议。
        朱老师在周一的中午出现在无线电元件厂时,他们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红丝。朱老师朝她淡淡一笑,点点头。莲露随他一路沿着厂生活区的小路出来,走进午间空旷的灯光蓝球场,坐到树荫下高高的位子上。朱老师握起她的手,轻轻地揉着,表情带着庄重,说,我回想了我们交往的全过程,整个过程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纯洁的姑娘。你就是个纯洁的姑娘,他又重复一句。莲露咬着嘴唇,感到了手心的汗。朱老师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轻声说,我们就要到新大陆去开始全新的生活了,那里的晨昏跟这里是倒转的,全新的初始条件,全新的边界条件,以前那些旧的方程解,全部废弃了。
        莲露送走朱老师,回到车间里一头躲进更衣室,眼泪就出来了。她坐在条凳上,轻轻地拭着泪,心境却是明亮的。那泪水是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贵人而流出的欢喜。她相信自己会比外婆幸运。
        莲露第一次带朱老师回家跟母亲和继父见面时,朱老师就跟他们说了准备迎娶莲露,并要带她去美国。继父那时已退居二线,又刚因早期肺癌做了手术,正在康复中,话更少了,看上去真是个老人了。他听了朱老师的话,努力地笑着点点头,用唦哑的声音说:莲露就交给你了,请好好照顾她。母亲白皙的皮肤上有了些皱纹,看上去越来越像外婆,不同的是,母亲的眼睛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罕见的灵活,说起话来仍是眼风一飘一飘的,让人很容易忘了她的年纪。辉哥兄弟那时都已离职下海,办了贸易公司,做着往外省倒白糖的生意,母亲就提前从文化馆办了退休,到辉哥的公司里帮忙去了,日忙夜忙,精力过人。朱老师的到来,让母亲兴奋得楼上楼下地穿行,不停安排家里的小阿姨去买这买那,要自己亲自下厨做大菜。
        朱老师走后的夜里,母亲来到莲露房间,在床边坐下,轻叹一口长气,表情轻松地说,这日子过得多快啊,你都要嫁人了。能找到朱老师这么稳重可靠的男人,唉,如果你外婆活到今天,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莲露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母亲提到外婆了,张了张嘴,刚想问话,母亲又说,外婆去世之前还念叨着你呢,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唉,我们家三代女人,终于熬到你这代能过上好日子了。莲露看到母亲眼圈红了,赶忙拉起母亲的手,轻声说,姆妈,你也过得挺好的呀,不要太难过了。母亲叹口气,很深地看她一眼,想了想,轻声说,你如今也大了,有些话可以跟你讲讲了。我当年跟你生父来到桂林,连话都不会讲,样样都很不习惯,再不能上台唱越剧,就算你能唱也没人要听,就在电影院卖票。跟你生父在生活里有很多问题,上海却回不去了,在当年的时势下,就是能回去,我怕也是没勇气回去的。而且在那年头,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动不动就要“清理阶级队伍”,我们这些外地人是首要目标,要被调查,上海家里的情况就是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人炸个半死。就在那样的情况下碰到了你继父,他对我很关心,帮我调到文化馆,那时他爱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就和你生父离婚,嫁给了他。这辈子这么过下来,你也都看到的。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特别是你能在这样安全的环境里长大,要不然,就不敢想象了。母亲说到这里,拿起莲露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把你交给朱老师,我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过去姆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就都原谅了吧。莲露倾向前去,轻拥住母亲,松开手臂的时候,听到母亲又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 你出生的前夜,我梦到过一朵洁白的莲花,上面滚动着很多闪亮的露珠,真象钻石那样漂亮。你看,那吉兆真的应验了啊,你肯定会有很美好的前程,真是让人太欢喜了。莲露和母亲在灯下开心地笑起来。
        5
        朱老师在莲露大学毕业那年的冬天,办妥了申请美国留学的各种手续。他们在桂林登记结婚。
        去登记前之前的一个轮休日,莲露将屋里柜顶那只老旧的皮箱拿下来。多年不曾打理,皮子已经发脆开裂。莲露将存放在皮箱里的舅舅来信、当年收集下来的各色糖纸,连同舅舅当年为她系在行李袋上的那条粉红格子手绢一起,捧到院子点火烧了。那粉红间白的手绢被高高的火苗吞入,缩成一团,再一展开,变成了一堆小小的灰白。舅舅当年将那手绢系到箱子上时,反复交待她凭这个记号看好箱子。在这个时刻,彻底烧毁它,莲露心里有特别的仪式感。所有的火苗都消停后,她蹲下来,用树枝将那手绢的的灰烬一扒,它就散成了碎片,微风一过,四散而去。莲露吐口长气,起身拎上那只开裂的旧皮箱,在阴湿的小路上走了一阵,扔到大院里的垃圾回收箱。第二天上班路上,莲露还专门拐了点路,经过那只墨绿的大垃圾箱时,她跳下自行车,亲眼确认它已被清空。再转出去,她觉得车轮子似乎都上了翅膀,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
        莲露和朱老师在桂林登记结婚后,回朱老师老家福建三明举行婚礼。准备婚礼时,朱老师陪着莲露,找到桂林衬衣厂的上海老师傅,量身定做了一袭深红、一袭宝蓝花色的缎子旗袍。到衬衣厂门市部试衣时,莲露一掀开试衣室的帘子走出来,门市部里的客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赞叹。不仅因那时旗袍罕见,更因为莲露的相貌和身材,让旗袍衬托得特别出众。大白天也开着灰蓝日光灯的门市部一下染出了明艳的色彩。为莲露做旗袍的老师傅是当年随工厂支边迁来广西的,胖乎乎的他一脸福态,笑眯眯地看着莲露,叹说文革多年没做旗袍,手都生了,没想到出来效果还真不错,到底还是姑娘的架子好啊,像足了上海小姐的样子呢。莲露听了,喜滋滋地去看朱老师,两人目光交汇时,会心地笑了。朱老师微笑着告诉大家,这是为婚礼准备的,人们又咂咂恭喜他们。莲露带着这两套旗袍随朱老师回了家乡。朱老师的父母亲友看到莲露都非常高兴。说到这里时,莲露专门提到,她特别感激朱老师的一点,是朱老师说到做到,他们是在三明完成了婚礼的仪式,喝完喜酒之后才住到了一起。莲露说,朱老师这种特别形式主义的做法,对她自尊心的重建非常重要。他们相拥着倒在洁净的大红花色床单上,曾经的阴影被红火喜气的亮色冲得一干二净。她才知道,相爱两个人彼此的拥有是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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