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弄堂里的邻居看到十四岁的莲露,都很好奇,七嘴八舌地夸着她的好看。他们说她不太像上海本地的小姑娘,却一点也不乡气,又惊叹她眉眼里有说不出的异国情调。舅舅对邻居似乎也没有从前那样冷漠,听他们夸莲露,总是特别欢喜。
        舅舅那时已三十出头,仍是单身,已从糊纸盒的小工变成了街道纸盒厂会计。跟过去不同的是,舅舅开始吸烟,让家里小小的屋子带上了烟草气息。舅舅起初怕莲露不习惯,总是一早就开窗吹一阵。莲露说太冷了,不要开窗了,桂林家里比这里烟味浓多了,很习惯的。莲露问他为什么要吸烟,舅舅笑笑,说,解闷啊。你很闷吗,舅舅?人抽烟是因为烦闷吗?莲露有些吃惊地问。舅舅一愣,拍拍她的脸,苦笑了一下,没答。
        舅舅看上去像是缩小了,年过十四的莲露已可跟他比肩。因有多年频繁的通信联系,莲露看到舅舅,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莲露跟在舅舅身边出入,总是很自然地拉上他的手,有时走着,脑袋会靠到他肩上。舅舅肩膀上坚硬的骨头也是莲露熟悉的,让她想起小时候被舅舅抱起,头歪在那上面时小脸被硌着的感觉,如今还带上了她习惯的一种烟草气息。舅舅没事就带她逛街,买书,买上海街头已经出现的各种化纤涤纶面料的花俏时装,都是桂林城里没见过的样式。跟过去最大的不同是,舅舅还带她下起了馆子。莲露已经知道心疼钱,总不大肯去。舅舅悄悄告诉她,外公留下的一些被冻结帐户已经解冻了,让她一个小孩子不要为钱的事担心。这些将来都会是你的,舅舅又说。这些话让莲露想起舅舅那年在火车站塞给她的那二十元,觉得舅舅真是最亲的人。
        按莲露的陈述,她对舅舅的感情,在随舅舅去苏州和杭州的旅程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微妙”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的注意力。在记录里一片密密麻麻的冷色中,这两个被我标成梅红的字眼,令人难以回避。莲露紧接着加了一句:那时我已经有过初潮。怕我没听明白,她又说,她对自己和舅舅的性别差异,开始有了意识。这是莲露最接近问题核心的表述。我在此处将她截住,请她解释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的话音落下,屋里一片死寂。在我们一个多月的会见中,莲露一直特别热衷讲述自己的童年,却对治疗需要做的功课, 比如回答那些引导她认知自己心理状况的问卷、被临床实践证明非常有效的“苏格拉底式提问”,并没有配合的意愿,常在很多栏目下留出空白,在小组互助性治疗活动中也基本沉默。可以想见,当我听到她罕见地对自己的心理作出分析性评论时的兴奋。
        时近晚秋,窗外的枫叶开始变色,加州湛蓝的天空深邃辽阔,有一架飞机在缓缓移动。莲露突然捂住脸,开始抽泣。这是莲露第二次在诊谈过程中哭泣,又是因为舅舅。我安静地翻回最初的笔记,将蓝色的“舅舅”又划了几圈。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它很象一块磕出的伤疤。我耐心等着莲露的情绪安定下来。我不会在她没有彻底准备好的时候,要求她去揭那个伤疤。我的工作目标是创造心理条件,引导她促使那块伤疤结痂,然后自然脱落。
        莲露停止抽泣后,从手袋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又开始忆述。
        莲露和舅舅在苏杭,都是住在外婆娘家的亲戚家里。时局已变,多年未走动的亲戚都很热情,一路玩得很尽兴。从杭州回来,离莲露回桂林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他们一回到上海,就撞上外婆突发高烧。他们将外婆连夜送往医院。外婆被诊断为急性肺炎,留医治疗。家里就剩下莲露和舅舅两人,整个空间好像一下就扩展了很多。令莲露感到有些陌生。白天舅舅上班,她就转两趟公车去给外婆送舅舅前一晚备下的饭菜,陪在外婆身边,到傍晚再回家。到了离开上海前一天,外婆看上去虽然还很虚弱,但病情已经得到控制。莲露跟外婆道别,说明天就要回桂林了。外婆拉住她的手。莲露低下头,怕看到外婆的泪眼。可这次外婆没有哭,只轻声说,看到你长得很好,又跟在姆妈身边,我很放心,你看上去就是有福气的小姐相。如今世道也变了,会有好前景的。回去好好念书,将来考回上海读大学。莲露点头。外婆就叹了气,说,只怕这是最后一面了,不过我开心的,看到你长大了。你回去后,记得常来信啊。莲露握着外婆柴禾般枯瘦的手,不停点头。
        莲露在黄昏里提着装着保温壶和大瓶小罐的篮子从医院出来,站在街边等公车时,想到这怕真是见外婆最后一面了,退到医院的围墙边哭起来。有路人停下问是不是为了家里人的病?又劝两句。她点点头,又摇头。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坐在舅舅的黄鱼车上从静安去往普陀的傍晚,她缩在外婆的怀里,很清楚自己是有爹娘的人,心里是欢喜的。她眼下就要回桂林跟她唤作爹娘的人继续过日子,却觉得心里空得荒凉。
        莲露在那个傍晚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天非常冷,风声很大,家家户户都严实地关上了门。舅舅在弄堂口焦急地等她,一见莲露,他就往她头上搭上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又帮她在脖上系好。莲露待舅舅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很自然地挽上他的臂膀,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怪异,痒痒的,是她不曾体会过的一种奇异的感觉。舅舅问:跟外婆道过别了?莲露“嗯”了一声,就听得舅舅叹口气,说,怕这是最后一面了啊。所以你不肯去?莲露问。舅舅沉默了一下,搂紧她,说,你真是长大了。
        那个夜里,舅舅烧了好些的菜,温了黄酒,一杯杯地喝着,不说话。莲露转眼看到舅舅已为她收拾好的行李,开始流泪,说,我不要去桂林,不要去。舅舅起身用暖瓶倒了水,拧了毛巾过来给她擦脸,说,那就不去吧,舅舅也舍不得你,说着,将莲露搂到怀中。莲露说,她清楚地记得,她看到了舅舅红红的眼圈。她有些害怕,问:  你哭了?舅舅开始亲她的脸,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莲露没法听清。他的眼神已经发直,嘴唇贴到了她的唇上。莲露闻到了很重的酒气。舅舅的胡梢在她嘴唇和面颊上磨蹭着,让她的身体打着激凌——老实说,我是有些兴奋的。我想我是有逢迎的,完全没有抗拒。如果我当时拒绝了,我——回忆行进到这里时,莲露又开始哭泣,不能停止。我起身拿来纸巾递给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可以停止在这里。
        莲露喝了一口水,揩着泪,眉目扭曲起来,手撑到上腹,目光发直,轻声说,好痛。我一愣,问她是不是胃,未及等她回答,我已反应过来,她并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她半眯着眼睛,说,整个人给撕裂的那种痛。我看到了血,在一团粗糙的手纸上,我看到了——她的嘴唇哆嗦着。
        舅舅在哪里?我小心地提示。这是重要的一关。她需要倒出来,理清细节,才能清理创口。她抬头看着我,眼神空茫。我需要确认的是,你是在说,在那个夜晚,你受到了你舅舅的性侵犯?——我说得很直接,不让她有机会回避最本质的问题。她不响。我再接上去:你可以暂时不说细节,但请你回答,Yes? or No?  一个不长的停顿,她点头,说,他跪在那里。她的眼睛一斜,看向墙角,那眼神灵活得好像此时看到舅舅就跪在那里。她再一次绕过问题的核心。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也有错。莲露不看我,自顾着往下说。你为什么会说自己有错?我打断她,试图引领她回到对自我心理状态的分析。今天我回头看,我的很多行为不够检点。我那时已经发育得很好,很丰满了,但我在屋里连换衣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对他完全不回避。我又经常主动地跟他有太亲热的身体接触。真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其实舅舅很可怜的。
        他是成年人,你那时不是。这是关键,其它都是次要的。看清这点,对理清核心问题非常重要。我再次打断她。按你目前的说法,舅舅在你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对你有实质性的性侵犯行为。莲露揩了揩眼睛,没有回答。她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我,带着很深的悲伤。许久,她才勉强地轻轻点头,情绪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叙述。
        莲露蒙在被子里哭着。在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里,十四岁的莲露其实并不很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哭的是那从未体验过的疼痛。令她更为震骇的是,那剧烈的疼痛竟她一直依赖着的舅舅给带来的。她感到极深的惊恐,缩在被子里发抖,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   
65/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