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在莲露上中学之前,母亲从来没有跟她提过生父。后来莲露慢慢知道了,母亲是继父的续弦。继父有一女二子,都已成人。那女儿婚后住在军分区里的婆家。小儿子在外地当兵。只有在桂林城里当青工的长子住在楼下卧室里。继父的儿女们见到莲露得都表现得很友好,“小妹”长,“小妹”短地唤着。初时,他们工休时会带她看风景逛公园,遇到熟人朋友,听大家都夸莲露生得洋气水灵,他们看着很欢喜。但莲露不久就发现,其实他们并没有舅舅那种与一个小孩子长久相处的耐性和兴致。他们很快就把她这个小孩从自己的生活中撇开了。
        住在家里的继父长子看上去跟莲露母亲年纪差不多。莲露随大家叫他“辉哥”。辉哥个子壮实,皮肤黝黑,脸相应该是像他那也是山东莱阳人的生母,小而亮的眼睛,非常北方。辉哥喜欢穿劳动布工作服配宽大的确良军裤,那是当年的时尚。辉哥非常活跃,交游广大,只要他一回来,家里出入的人就没断过。他常招来一堆堆年轻人聚众吃喝。继父不是出差就是下乡、蹲点,经常不在家。母亲跟辉哥带来的那些年纪相仿的男女就总混在一起,她看上去特别高兴,完全没有辈份之分。她给他们烧菜做饭,一楼的厅里,仿佛总在开席,烟雾缭绕,酒气熏人。那些年轻人总在喝高之后开始唱歌,母亲就给他们拉手风琴伴奏,有人吹口琴。他们唱的都是外国歌曲,一本本手抄的歌谱翻到哪页唱哪页。有时母亲喝得脸红了,会站起来给他们清唱传统越剧单曲,小年青们更欢腾了,敲瓶敲碗地伴唱起哄,没有人在意莲露这小孩子的来去。到了吃饭的时候,莲露总是自己快快吃过,又独自回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里待着。就是继父在家,他也是跟年轻人打过招呼,随便吃一点就离开,自己读报看书或吸烟去了,好像那些热闹跟他无关,看上去完全没有脾气。莲露在楼上听到楼下哄笑声中母亲的狂浪尖声,觉得母亲离自己很远,就想哭。但她不愿自己成为外婆那样动不动就流泪的人,就默默地写字看书。
        继父的家在大院深处的僻静角落,莲露下学回到家里就很难再出去了。大院里的孩子跟小院人家的孩子来往又不多,莲露感觉非常孤单。她像在舅舅家那样爬上窗边的椅子,看到的只有眼前的桂树和远处的山影。她想念起弄堂里小鬼们的嬉闹声,便自说自话地学着他们,用上海话叫喊,甚至说些粗话,自己咯咯笑了,又静下来。莲露很快还发现了母亲的心思也不在她身上。继父不在家的时候,莲露下学回到家里,经常到天黑也等不到母亲回来。她就吃母亲前一天买来的菠萝面包,或胡乱热些剩饭剩菜吃下。小楼虽不大,天一黑下来,楼上楼下黑呼呼的一片,感觉非常糁人。楼下厅里那台当年平常人家罕见的九吋黑白电视是莲露的最爱。她平时总会守着看到夜里十点节目播完。可家里一空,她连心爱的电视也不敢开,待天一黑就躲回楼上自己房间,锁上门,开亮所有的灯,将收音机拧到最大音量,一做完不多的作业就上床睡觉,不是忍到实在不行了,她都不愿出门去走廊尽头上厕所。
        母亲每次夜里回来,总说是在加班或导戏。莲露慢慢发现,常常是母亲前脚到家,辉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莲露对这样的巧合感到莫名紧张。有一次,他们大约是夜里十点多才回来,莲露已在楼上睡下。母亲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门,轻声叫了她两下,又轻轻合上门离开。莲露在黑暗里张开眼睛,想起在普陀工房里跟外婆和舅舅在一起的日夜是那么安全。舅舅总是在明亮的灯下将她抱上架床,让她在舅舅和外婆的轻声细语中安然睡去。莲露开始流泪,过了一阵才停下,迷糊睡了一阵,起身上卫生间。她推门出去,正要穿过走廊的时候,一眼看到楼梯口上母亲的身影。莲露从黑暗的屋里出来,瞳仁不需调节便能将黑道里一切看得很清楚。她一下意识到其实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大概是听到了响声,那对身影立刻分开。其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往楼下一闪而去,在木梯上留下咚咚的足音。直觉告诉她那是辉哥。莲露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啪”地拧亮走道上的灯。灯光很暗,但足以看清楚在楼梯口直立着的母亲。深秋的桂林,夜里已有寒意,莲露的鼻里是桂花的香气。母亲只穿了乳白色带月牙边的紧身背心,碎花的宽腿三分睡裤,光着脚丫,头发凌乱,脸色绯红,两颗眼核亮得如水里捞出的葡萄一般。莲露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的容颜和打扮,惊在那里。母亲下意识抱紧双臂,但莲露还是看到了母亲半裸的丰满乳房,乳头清晰地在薄薄的针织棉下耸立着。莲露打了个激凌。就听得母亲说,你快上厕所吧。我睡下了才想起,好像忘了锁大门,刚下去看了看。莲露下意识地答:门锁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嗯——母亲点头,想起什么,趋前一步,问,你怎么了?莲露不响,回到屋里,在黑暗里坐了很久。莲露觉得自己并不是母亲的孩子,自己到底没在她身边长大,在母亲眼里还不如辉哥他们亲。莲露生出想回上海去的强烈愿望,有几次独自在家的夜里,她将舅舅给她从上海带来的小皮箱找出,认真收拾起来,等到天亮,又明白那不过是白日梦。她萌生出要给舅舅写信的想法。
        莲露到桂林后不久,就开始收到舅舅从上海寄来的包裹。开始是由母亲去邮局取了带回来。舅舅寄来的东西,不仅是桂林城里看不到的新鲜玩艺儿,就是莲露在上海时,也很少能在家里见到:五颜六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花生牛轧、大白兔奶糖、奶油五香蚕豆、奶油话梅。还有不同香型的彩色香水胶擦,带磁铁口的大熊猫图案海绵大笔盒。每次拆开邮包,母亲都会“啧啧”地说,都是这么贵的东西,你舅舅哪有什么钱呢!莲露相信母亲会写信跟舅舅说同样的话,可包裹却没有停过。舅舅还寄来为她缝制的样式特别的衣衫、红色丁字猪皮鞋、粉红色尼龙纱巾、好看的尼龙花袜、鲜艳花俏的彩色发夹发箍。母亲翻看着舅舅做的衣裳,又会叹气,说起自家兄弟可怜,那么聪明,心气高的人,弄到连个老婆都娶不到。莲露便问为什么呢,母亲摇头,说,高不成低不就啊。家里又是这个环境,人家还得挑你呢。你说怎么办好啊?莲露怔住,连母亲都发愁的事情,她更没有主意了。母亲也似乎只在这种时候会想起她的兄弟,一放下包裹,出了家门,又是另一番天地,每天都欢喜快活的,真不像是有老母亲躺在床上不停落泪的棚户区人家的女儿。
        莲露将舅舅寄来的奶糖慢慢吃了,将糖纸小心收集起来,用水泡开,展平,晾干了藏到书页里。那时小学生里流行收集糖纸,莲露将自己的收藏带到学校,同学们围上来抢着看,都想跟她交换。莲露一时成了同学间的热门人物,课间总会有不同年级的人过来找她,要看她的收藏。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上海的幼儿园里,舅舅教会她早早识字绘画,被人当作“小神童”来关注的日子。她开始给舅舅写信,开始写得很短,写好了,走到院外小街上的邮局去寄,也不告诉母亲。舅舅的回信总是非常及时。母亲知道莲露跟舅舅通信后,显得很开心,给莲露买来好些邮票。舅舅总在信里交待她早起早睡,不要挑食,出门过马路小心,别跟陌生人搭腔。又关心她的学业,鼓励她好好念书,说只要会念书,将来长大了才不会被人瞧不起。莲露每每读到这类话,会有些难过。她想告诉舅舅,在桂林没有人敢瞧不起她们的。转念又打消了念头,怕这样会和舅舅生分了。舅舅在信中告诉她外婆的近况,说的总是外婆能下床了,外婆能吃不少了,外婆能自己洗澡了,外婆很想她,等等,都是让莲露开心的消息。舅舅却从来不说自己。莲露告诉舅舅自己在桂林的生活,市井趣闻,功课,想到什么就写下来,信寄出去,心里就有安妥的感觉。她知道舅舅会认真地听她那些别人都不会在意的闲话。舅舅在她脑子里的形象慢慢模糊,她给舅舅的信却越写越长。
        莲露夜里在楼道上撞到母亲和辉哥后不久,辉哥就搬出去另住了。辉哥跟人们说单位里分到了房子,又谈了个女朋友。辉哥一走,只要继父不在家,母亲显得就更忙了,回家越来越晚。家里过去那些一场接一场的年轻人的啸聚,说散就散了。继父在家的时候,莲露看到母亲穿着睡衣在安静的小楼里无声穿行,拆拆洗洗,然后慵懒地斜靠在躺椅上,在继父吐出的烟雾里翻翻书报,看上去没精打采,心里竟会有些难过。虽然继父不在家时,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可能更少,她还是更喜欢看到母亲活跃欢喜的样子。继父对莲露是温和的,出差回来,不时给她带些土玩特产。他的话很少,因为抽烟过多,天气一变,就拼命咳,进而有些喘,就更没有多少精神,让莲露都为他揪心。家里人的这些事情,莲露从来没有告诉过舅舅。
        在跟舅舅频繁通信的时光里,莲露一路上学,学会了一口桂林话,长成一个矜持的桂林女孩。
        带莲露离开上海后,母亲利用出差的机会回过两次上海,并没有将莲露带去。母亲带回舅舅给她的各种礼物,还有一些桂林不易找到的连环画小人书。母亲告诉她,外婆的身体看起来越来越差了,又叹息舅舅还是没能成家。到了一九七八年春节,文革总算过去了,舅舅在给母亲的信里说,区里有人来谈落实政策的事了,过去被扫地出门的很多大户人家都在传,老房子有退回的希望。就是外婆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心,她也总在叹说怕等不到那一天,又很想念莲露,想见见这唯一的外孙女。舅舅在信里说,若是可能,看能不能带莲露回上海看看外婆。十四岁的莲露将舅舅的信拿过来,念着上面的“回上海”三个字,几乎要哭出来。母亲的心情明显好起来,揽着莲露的肩说,我们春节就回去看外婆。
        莲露一放寒假,就随母亲去上海。母亲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黑红墨绿三色格子图案的旅行袋,她将一直藏在柜子里的那条舅舅当年为她系在小皮箱的粉红格子手绢找出来,小心地在旅行袋上系好。
        莲露感觉上海跟自己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除了弄堂显得更拥挤之外,她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比起莲露已经习惯的桂林居所的空阔,外婆和舅舅的工房显得非常拥挤,可莲露一看到自己小时睡的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人一关上门,哭笑着抱在一起的热闹和贴心,她想自己是宁肯留在这里的。
        母亲只在上海住了大约十天,一过大年三十,留下莲露跟外婆和舅舅过寒假,自己就赶初一的火车回桂林,说要带队去郊县各处作新春巡演。
        外婆已是一头雪白,脑后盘出大大的发髻,看上去虚弱而衰老,令莲露想到“风烛”二字,鼻子发酸。按母亲说的,外婆是因为没有康复的意愿,所以身体越来越差,偶尔下床,撑着拐杖走几步就要坐下,腿就更加没力,最后就这样再也站不起来了。外婆眼睛还是很亮,目光落到莲露身上时,愣了一下,随即伸出双臂,眼泪就涌上来。莲露的鼻孔里是久违了的外婆总是带点清凉油混着淡淡花露水的气息。她快步上前,和外婆抱在一起,没想到自己“哇”地就哭了起来。外婆送给莲露的见面礼是一条藏了多年的纯金项链,带一块有莲花和鸳鸯纹案的挂件。外婆将挂件交到莲露手里时,用细长苍白的手指点着上面的莲花说,这么巧,上面有莲花呢。这是你外公送给我的。唉,他都走了那么多年啦。看来你是我死前见得到的唯一的孙辈了,这就留给你,它会保佑你的。莲露抬头,看到母亲含着泪朝自己点头,她才接过外婆的礼物,紧紧捏在手里。外婆又搂着莲露说,送你去跟姆妈是对的,如今生得这么好,比外婆都要高了,多耐看,是个迷人的囡囡了。莲露听到外婆对自己用了“迷人”这样的罕见字眼,再去照镜子,忽然也觉得自己像个大姑娘了。
64/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