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莲露(上)

发布: 2013-8-08 16:37 | 作者: 陈谦



        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关于外婆的回忆被打上不少代表需要思考的绿色星号。以莲露外婆的身世,她是吃过苦又有不少阅历的旧式女子,性格应该比较坚韧。但在莲露的视角里,我看到的那个普陀棚户区里的外婆明显带着抑郁症患者的特质。她当年被莲露外公从欢场上赎出,嫁给外公后备受宠爱,生儿育女,风光现世,真是活出另一世人生,让人不禁想起老戏里那类欢场女子资助穷书进京赶考,书生中了状元后回头将那女子赎出正娶,她从此一步登天,最后成为诰命夫人的经典桥段。外婆正演着一部吉庆喜剧,却到了49年后曳然而止。在外婆的意识里,外公是她在世人眼里“洗白”自己的唯一希望。不难想象,被迫离婚的莲露外婆在生活骤变中遭遇种种外界剧烈冲击波后,会有失去自尊和自信、被重新打入地狱感觉,导致心理大厦斜塌。
        莲露七岁那年的初夏,外婆突发心机梗塞,从夜班的挡车机上晕倒跌下,经抢救活下,多个内脏受损,腿部骨折,身体极度虚弱,卧床不起。舅舅不久也出了工伤意外,一只手臂被烫伤,在街道的帮助下转回街道纸盒厂。在离开三年多后,母亲从桂林赶回上海。
        穿着苹果绿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黑色棉绸长裤,手提行李袋,身背一只灰色马桶包的母亲在窄小杂乱的弄堂口出现时,莲露正由舅舅牵着在路口迎接。母亲那年三十出头,短短的头发在脑后修得很薄,天然的卷发在前额曲出一个自然的大波,身材挺拔修长,举手投足,眉眼转动间很有舞台感,整个气质装扮跟这弄堂全不搭调,带着上海都罕见的一股洋气,引得路上的行人不停回望。莲露后来想,那是因为母亲早早去了南疆,跟上海断裂的创口还没来得及溃疡之前就被几千里的距离急冻了,待重新归来,却成了上海的新人。
        见莲露他们走近,母亲迎过来蹲下,将手里的袋子搁到地上,握着莲露细小的双臂摇着。莲露看到她眼里的泪,那简直就是外婆日常的影像,令她心惊。莲露扭过头去,挣脱母亲的手,躲到舅舅身后。露露长这么大了,多好看的小囡啊!母亲轻叫着,又伸手过来。莲露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忍不住从舅舅腰间探出头来打量这个好看的女子。叫姆妈!舅舅拍她。母亲用手帕轻抹着鼻子,转头急切地跟舅舅说起话来,一路往家里走去。在莲露眼里,这个她要叫姆妈的女子太好看了,她身上那抹明艳的果绿缓缓地穿过灰乌乌的弄堂,像是一张飘到污水塘面的新叶,莲露觉得自己闻到了清香。她最后走向前牵上了母亲的手。母亲一惊,又笑起来,更好看了。
        母亲的到来让小工房一下亮起来。莲露觉得家里简直来了个下凡的仙女,更要紧的是,这个仙女似乎还总在讨好她。母亲几乎足不出户,收拾停当了,就坐在外婆床前陪外婆小声说话。两个好看的女人,似乎有说不完的凄凉,彼此看着,长嘘短叹。莲露听不明白她们的话,可她知道这对母女只要凑在一起说话,就能让大白的天光染出一层深暗,带连母亲原本好看的脸色不住发灰。母亲只有在领着她出去逛菜场或百货店时才露出笑容。
        母亲笑起来是那样的好看,晶亮的眼睛小飞鱼般灵活,尖尖的鼻子刀削出似的精巧,只要有机会,莲露就会伸手去捏一下。她们走在街上,总会引来人们的目光。母亲的美丽让莲露生出极深的好感,以致当母亲小心地跟她说,决定带她离开上海去桂林上小学,莲露兴奋地从窗前的椅子跳下来,打碎了一只墨绿色镂花玻璃杯,这举动引得母亲和外婆同时叫出声来。
        对七岁的莲露说来,上海和桂林没有任何不同。关键是她可以从此跟在漂亮的母亲身边,让她在心里生出享受特权的优越感。在莲露的记忆里,外婆和舅舅都没有直接跟莲露提过她就要随母亲去桂林的事情。她只记得母亲和外婆在那段时间里说着话,不时会一齐望向她,急切地压着声音接着说下去。她竖起耳朵,听到她们谈的是舅舅。总是外婆说得多。我也舍不得囡囡的,将她放去那么蛮荒的地方,想到都难过。我老了。你兄弟也大了,该成个家的。家庭出身不好也罢了,我又病成这样,再拖养个外甥女,这可怎么弄?愁死人了。外婆反复的话,莲露后来都背得下来了。母亲总是反复安慰外婆,说她这回就将莲露带走,她如今在桂林的生活条件还不错的,有自己的小洋楼,虽比不了过去静安家里的气派,但也是上等人的生活了。如果外婆愿意,也可以接她过去跟自己住的。外婆一听就摇头,说她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在是古时蛮夷之地啊。莲露母亲就说,那露露我就带走了。外婆又摇头,说,我真舍不得她,一个这么娇气的小囡,生得多少好看啊,这一去,怕再见不着了。唉,好在是跟着自己的亲娘,我也就放心些了。家里的气氛在母亲和外婆越来越重的叹息声里凝重起来,有些个夜里,母亲将莲露送上床了,待外婆也睡去,就跟舅舅到楼下公用灶堂间去说话,很晚都不上来。有天晚间,莲露趁外婆睡过去,爬下架床,光脚摸到楼下。灶堂间的灯很暗,她看见母亲和舅舅站在灶间通向后弄堂的门边,压着声,语气很急,像在吵架。见莲露近了,他们都大惊,舅舅迎过来,说,你怎么还不睡觉?莲露不响,舅舅蹲近来抱着她,转头去跟莲露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她要在上海长大的!我是不能同意你带走她的,你不要再乱来! 母亲站在黑暗中,不响,上前一步,在暗里狠狠掐了舅舅一把,示意他停住——在我的记录里,莲露对母亲和舅舅互动的这几句话,被划上几个问号。我想,在莲露的回忆里,显然有不少她自己填进的内容。
        莲露在跟母亲离开上海的前夜,才对母亲将要带自己去的地方生出害怕。她的东西由舅舅打理好,装在一只老旧的牛皮箱里。舅舅专门给箱子擦了油。箱子在灯下呈出暗暗的光亮。舅舅在箱子的提把上系了条粉红格子的手绢,反复交待她凭这个记号看好箱子。      
        舅舅一早起来就为莲露梳洗,给她穿上一身新的花衣裤,换上新的大红色塑胶凉鞋。出门去火车站前,母亲和躺在床上挣扎着起身的外婆抱在一起。一对好看的母女脸都扭曲了,让莲露想到见过的弄堂里那些专业哭丧事的女人们。她贴上去,从后面抱住母亲。外婆示意莲露走到床前,摸着她的头说,到了那边,要好好听你姆妈的话,好生念书。莲露扯住外婆的手不肯放开。舅舅催促起来,说再不走就要赶不上火车了。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十指,被母亲从外婆的手上掰离。
        舅舅一手拎着给莲露收拾出的小皮箱,一手拉着莲露,跟在莲露母亲身后一路出去。舅舅不停地说,马上就要上学了,要晓得用功,早点学会写信,给舅舅和外婆来信啊。不要忘了舅舅。莲露在车厢里松开舅舅的手时,看到舅舅的眼睛红了,她追上一步,紧紧扯住舅舅的衣角,叫着:你跟我们去桂林吧!去桂林吧!她忽然想到,她就要成为一个没有阿爸的人了,大哭起来。舅舅扳开她细小的手臂,将她的手放到母亲的掌心里,跟母亲简单地说了两句什么,头也没回就走下车去了。莲露坐定后,才发现小衣袋里有舅舅偷偷塞下的二十元钱。莲露花过最多的是在弄堂口的小铺子用一毛钱买水果糖,二十元是天文数字。她将钱紧紧抓在手里,紧张地递给母亲,母亲一惊,眼睛随即红了。母亲将票子小心叠好,小声说,我帮你收着,到家再给你。母亲到了桂林将这二十元钱还给了莲露时说,舅舅对你是有大恩的,你将来长大了要报答他。
        3
        一天一夜之后, 莲露随母亲走进桂林榕湖边市革委大院深处的一个小院。莲露从拥挤杂乱的普陀棚户区一脚走到这绿油油的安静处所,不禁屏住气。母亲微弯下腰,轻声对她说:这就是我们家了。见莲露还咬着嘴唇,母亲摸摸她的头,说,你外公家里当年比这阔气多了呀,唉——。莲露抬头,看到那是一栋座落在桂树丛中的白色二层小楼,房顶和门窗是沉闷的暗栗色,外表跟那些老式办公楼差别不大。一条红砖甬道直通到小楼大门前的台阶下,两边有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果树,小院里还有个水泥圆台、几张石凳。也许是桂树太密,遮蔽了阳光,树下的草皮看上去了无生气。
        在一楼宽大昏暗的大厅里,莲露第一次见到继父。那是一个肥胖高大的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挺面善。这是爸爸——母亲拉着她的手轻摇着,告诉她,又小心地看向那男人。莲露一愣,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好老,跟外婆该是一辈的,穿着半旧的背心,跟弄堂口那个补鞋的老头很像。莲露心下生出害怕,可她还是乖巧地轻声叫了那男人一声“爸爸”。那男人取下叼在嘴上的烟卷,笑起来,过来摸她的脑袋,说,好闺女,真是生得很好看啊,比照片上的还要水灵。欢迎你啊,这就是你的家了,喜欢吗?他的口音让莲露听得有些吃力,她却懂得乖巧地点头。继父愈发笑得欢心了,将烟卷在烟灰缸边一搁,去切茶几上的西瓜,递过来让她吃。莲露再一眨眼,看见男人那张脸随即又陷进烟雾里。
        继父是从部队上“三结合”后转到市里的三八式老干部,山东莱阳人。 在莲露的印象里,继父永远叼着烟,面色嘴唇给烟熏成灰黄,将母亲那张白净的脸色衬得气色特别滋润。
        莲露被母亲领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房间不大,向阳。崭新的绿塑料纱窗外是桂树的枝叶,大概是缺乏修剪,离窗很近,又非常茂密,让屋里显得有些暗。 在屋里能远远望到老人山主峰的那个老人头形,让莲露想到外婆靠在床头无力的侧影,不禁多看了两眼。靠窗摆着一张小书桌,有盏贝壳装饰的小台灯。墙边单人床上的凉席、枕头和毛巾被都是新的,看得出母亲去上海前就为她准备好了这房间。屋里还有两把椅子、一个小衣柜,东西看着都比外婆和舅舅家里的家具简陋,只有天花板上那只深草绿色的吊扇显出几分奢侈,让莲露看得有点发呆。母亲将她的小皮箱搁到小柜顶上,高兴地说,你有自己的房间了,喜欢吧?莲露有些发怯,不响。母亲过来搂搂她,说,很快就会习惯的,不要怕,我和爸爸就住在隔壁。
        母亲一回到桂林,像变了个人,说话的音频也提高了很多,进进出出好像总在赶着奔去救火一般,经常是同时处理着几件事,跟莲露在上海时看到的那个总是轻声低气缓言慢语的斯文女子完全不同。 那时普通人能有一件的确良衣裳就很不得了,莲露却看到母亲柜里有各种花色的的确良长短袖衫,还有深灰和咖啡色的确良布料做出的百褶裙。母亲将这些衣裳一套套穿出去,配着她那越剧花旦的底色,举手投足都让人看得发呆。莲露还惊讶地发现母亲能说一口道地的桂林话。母亲那时在市文化宫做文艺宣辅,带群众文艺团队排练彩调或桂剧改编的样板戏,高兴时也上台轧几角,再加上是市革委会黄副主任的年轻妻子,连莲露都能感到母亲到处受人奉迎的派头。每到这种时候,莲露会想到在普陀区那个杂乱弄堂深处小工房里暗扑扑的外婆家,外婆说来就来的泪水,舅舅终日闷声忙碌的身影。她想,人们如果知道母亲家里的真相,大概就不会对母亲这么好了。这个想法让莲露变得安静,很少跟人搭腔,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将母亲家里的秘密说出来。她想,如果自己会写信的话,要去告诉外婆和舅舅,要他们一起到桂林来,就不会过得那么不开心了。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