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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

发布: 2013-8-02 00:59 | 作者: 易康



        客栈的正门对着街口,背面则依着一条河道。晚上,街市还是嘈杂,而河这边却一片寂静。李甲和杜媺坐在床上,他们合力打开靠床的那扇窗户。河塘里的冷风吹了进来,把杜媺轻薄的衣服吹得鼓起来。杜媺说:你看,这儿是东面,那颗星还在。那颗星的确在,但抖得厉害,星辉也越发黯淡。李甲也抬头看天,天上是一轮金色的新月。李甲这才想起,自从和杜媺上路以来,他还从未看到过满月。
        杜媺感慨地说:与公子相识一年多来,所遇艰难不可算少,好在到家的路途已经不远,只怕是天有不测风云,前程难卜啊。李甲说:那卦不是算过了吗,吉卦。杜媺微笑着轻叹一声,说:那是公子的前程。李甲没有吱声,只是看天。远处除了满天星斗,还有点点渔火,只是那移动的光影却已不在。沉默了好一会儿,李甲才说,他想早睡,养足了精神,明天去找渡江的船。杜媺起身提起床下的红木箱子。杜媺朝看了李甲一眼,李甲还是在看天。杜媺取出一个金色的绣囊,对李甲说:这儿有纹银三十两,用来做渡江的川资足够了。然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笔,真的。好在离家已经不远了。”
        李甲是倚窗而睡的,半夜里的寒风把他吹醒了。当他去关窗户的时候,却发现那颗星已经不在了。李甲揉眼细看,寻觅良久,仍旧一无所获。漫漫夜空,群星闪烁,惟有那睒着发烧一样眼睛的星斗杳无踪影。河塘之上有成群萤火虫在飞,歪歪斜斜地飞得很低。秋风萧瑟,它们在放尽最后的光彩,在做最后的表演和挣扎。李甲曾想叫醒杜媺,但终于还是关上窗户躺下睡了。
        
        李甲乘了条小船在城里四通八达的河道间穿行。与拥挤的街市相比,水路好走多了。河道两边都是房屋,有些屋前的台阶就是泊船的码头,客商小贩在上面装船卸货,往来交易。小船穿过好几座桥:石桥木桥砖桥。秋高气爽,水里的清新之气使李甲的心境好了起来。等驶到一座砖桥边,船工就把船依桥泊了。他对李甲说,他就只能送到这儿,要到江边还得另行雇船。
        李甲就是在砖桥边遇见那个挑夫的。他笼着衣袖蹲在桥口。他告诉李甲,是新安生让他在这儿的。他还说,他们家少爷知道李甲要找挑夫,所以大清早就让他到桥边等着。李甲问:就你一个人?挑夫说:哪能呢,那些东西一个人怎么驮得动。他告诉李甲,新安生让他先带李甲去江边码头。
        挑夫领着李甲又找到一条船。在船上,挑夫拿出那块紫檀镇纸递给李甲,说:这是我们少爷的爱物,留给您做个纪念。
        船继续在小桥间穿行。这段路上商人小贩少了,往来的也大都是轿子和车马,大家都往同一方向走。挑夫告诉李甲,这些人是去金山寺烧香求签,金山的卦很灵。李甲按着挑夫的指点往桥上看。此时,一朵浮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太阳在云的边缘镶上一圈金边,浮云下的石桥在天光的辉映下显得更白。一顶红色的轿子正掠过云缝间投下的金光,从桥上匆匆而过。挑夫说:公子请看,那轿上的人就是去求签问卦的。大概是听见了挑夫的话,轿里的人挑起了轿帘,露出的半个身子来往下看,李甲觉得那人就是杜媺,她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色的箱子。风刮起来,浪泛起来。船很快从桥下驶过,红色的轿子转眼间也淹没在车水马龙之中。接下来又是一座桥,船工大声喊道:公子莫动,再晃船就要撞到桥墩上了。
        船在护城河边停下。挑夫领李甲上岸,他指着前面的山对李甲说:这就是金山。金山上香烟袅绕,云气茫茫,它的前面就是长江,李甲已经能听见浩荡的江声了。此时正是中午,挑夫说要吃饭,他们在山脚下找到一家包子铺。挑夫给李甲斟茶,说:公子尽可以放心,码头上有的是船,过江的事我们少爷都安排好了。李甲夸挑夫能干。
        李甲问他是什么时候被新安生雇用的。挑夫告诉李甲,大概有两年了,那时候新安生要运一套紫檀家俬到城东。挑夫说:后来我们少爷把这些家俬都烧了,就是在院门口的街心烧的,好大的火啊,那时整条街上都是紫檀的香味,三日不尽。
        李甲抬头看山,只见成群结队的香客正沿着山路往寺里走,他们如同是山路上腾起的尘埃,最后或是消失在雾霭中,或是消失在寺院的黄色围墙里。李甲没能再看到那顶红轿子,只有一阵阵的香烛烟气被风从山上吹下,在山脚四周弥漫。李甲若有所悟地注视着飘过的烟气,他像是知道了什么叫做过眼烟云了。现在没有了灰尘,有的是风和烟,强劲的江风和寺庙里飘散不尽的烟云。
        在江边,李甲一眼看到了新安生的高头大马,它被拴在一根系马桩上,缰绳上的铜钉和马鞍上的镶银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李甲没有看到那盏灯笼,也没有看到新安生,只发现在系马桩旁边站着一个怀抱扁担的挑夫。挑夫一见到李甲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说,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江岸边上船下船、装货卸货的远比城里码头上的多。江风阵阵,人们的衣服都被吹得鼓了起来,大家顶着风来来往往,背着风吵吵嚷嚷。两个挑夫护着李甲挤到码头上,他们指着破浪而来的一条红船对李甲说:那就是我们少爷的船。李甲看到船上的船工在奋力划桨,船像飞似的窜了过来。李甲的心一下子变得畅阔,因为他就要到家了。
        红船很快就靠了岸,然而李甲还是没有看到新安生。从船舱里出来的是一群家丁和船工,他们叽叽喳喳、七手八脚的抬着一个人,一个老人。老人穿着宝蓝色的锦衣,惨白的头发遮住了他死灰一般的脸。挑夫告诉李甲:这是个大贾,本打算过江去南京找故旧相好,但半路上失窃,没了盘缠,气急病倒。挑夫说,估计他是到不了南京了。
        等这群人走尽了,李甲他们才上船,船上就只有一个舵手。空荡荡的船舱里除了张方桌和两只大木箱外,别无一物。李甲知道这箱子是新安生用来装银子的,而方桌上的一封信当然是留给李甲的。挑夫说:我们少爷要跟公子做买卖,他让我们把这箱子送给您。李甲去拆信,挑夫说:这是公子的家信,令尊大人一时找不到公子,只好托我们少爷转交。李甲本想打开信来看,但听了挑夫的话,就把信塞到了衣袖里。
        船好像是刚油漆过,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李甲感到一阵头晕,额上沁出汗来。他依靠住方桌站着。挑夫从舱外端来一碗水给李甲,说:公子莫急,我们少爷说了,等过了江,船行到瓜洲渡口再做交割,银子就先放在船上。李甲喝了水,抹了抹额上汗。他觉得舒服了些。
        回到岸上,李甲对挑夫说:还是等到明天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
        挑夫领着李甲走到金山脚下,当李甲打算雇船回客栈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喧嚷。风吹起来,带着香烟吹起来。李甲回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杜媺从山上急匆匆地往下跑。风又吹起来,带着山上的落叶吹起来。杜媺脸色苍白,神情凄怆。她紧紧地搂着金色铁皮箱子,眯着眼别着脸,努力避开随风吹打过来的树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李甲在人群中还看到了新安生,新安生跟在众人的后面,正伸长了脖子往李甲这边看。他还对李甲咧嘴一笑,露出两边的豁齿,兴高采烈地大声说:贤弟,我们的那桩交易其实早就谈好了。
        杜媺气急败坏地跑到山下。她气喘吁吁,疲惫不堪,看那样子是实在跑不动了。又是一阵风,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携带着枯草败叶满天地卷。杜媺停了下来,不住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往地上一坐。她掏出钥匙,去开那只金色的铁皮箱。悦耳的乐音一次次地响起,但那箱盖始终没有被打开。李甲看到,此时杜媺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李甲回到客栈的时候,杜媺正倚在床头。她的胳膊支在那只红木箱子上,而金色的铁皮箱则被她踏在脚下。李甲发现,这箱盖上的金漆又剥落了一大块,那朵鲜艳的牡丹花已经变成了一块难看的伤疤。灯影在杜媺的脸上晃动,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她直盯着李甲,竭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她的嘴唇不住地抖动,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河塘上的风破窗而入。杜媺不禁泪如雨下。
        李甲过去关上窗户。他看了一眼杜媺,杜媺竟然还是那样的娇美动人。他想脱衣上床,但是衣袖里的信连同紫檀木镇纸却一同滑落了出来。
        
        黎明时分,李甲从梦中醒来了,他决定动身回家。杜媺一边打梳妆打扮,一边问李甲想不想听关于紫檀街的故事。杜媺梳妆完毕,穿上新衣,真是光彩照人。
        
        (五)
        
        红船北上虽然是逆风而行,但船工桨手十分卖力。没过多久,船就到了江心。天风浩荡,吹得天上浮云飞渡,吹着江水滚滚东流。杜媺对李甲说:我答应过你,在渡江的时候,把紫檀街的故事讲给你听。李甲说:不用了,这故事柳遇春已经讲过了。
        话音刚落,江水骤然汹涌,船也跟着晃荡起来。一条鼓着锦帆的商船顺风顺水相向驶来,虽然是一掠而过,但船尾舟子的高歌却谁都能听得见:“长江长,长江之水天上来;长江宽,一步登天到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秦淮风月抱满怀……”
        杜媺打开梳妆盒开始梳妆。李甲说:等靠了岸,新安生就会把你接过去。杜媺只顾专注打扮,根本没去理睬他。李甲脸红了,他低着头难为情地说:新安公子是个好人,而且富可敌国,我跟他交情甚笃,你过去是不会受委屈的。
        船靠近瓜洲渡口的时候,杜媺也打扮完了。她满头珠翠,风姿绰约;一身新衣,光彩照人。
        杜媺提起红木箱子,问李甲:公子真的不想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江岸上聚集着一些人,他们看到红船渐近就向渡口这边靠拢。那儿还有座军营,站岗的哨兵也手搭凉棚往江中张望。
        杜媺拉着李甲的手走出船舱。她打开黄铜大锁,接着又把西洋锁一一打开。她扬起手,奋力把箱子里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扔进了滚滚的长江。然后抱起红木箱子,纵身一跃,她把她的花容月貌连同她的无价宝物一起沉入深不可测的江底。
        风起来了,浪涛澎湃,摇动了江畔的苇草,摇动了苇草间的那几片枯荷,摇动了红船,甚至摇动了江堤。
        瓜洲渡口观者如堵,人山人海,就连军营里的士兵也出来了。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也在人群中,他说,他早就知道这箱子里有奇珍异宝。
        
        李甲回到扬州后,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他遵守族规守孝三年,此后一直秉承父亲遗训,专心读书,并从此绝迹于歌舞风月之地。十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求得了功名。在赴任的前一天,他梦见了柳遇春。柳遇春告诉李甲,杜十娘曾经来找过他,并且送给他一只红木箱子,作为当年为她筹款赎身的报答。杜十娘还对柳遇春说:这是最后一笔,从此以后那些账就全清了。
        李甲醒来以后,才想起他还一直收藏着杜媺的那只铁皮箱,因为害怕睹物伤怀,这些年来才一直没有去碰它。箱子表面上的金漆在杜媺投江后,就全都剥落了,箱子很快就锈迹斑斑。在路上李甲曾经擦拭过,但越擦铁锈越多。现在,这铁皮箱的样子变得十分丑陋。
        李甲试着用铁签去捅那锁眼。这次没有乐音,但箱盖却“豁”地一下开了,里面的灰尘带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直呛得他嚏喷连声。这箱子也有三层,里面除了几张名帖和文牒外,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包,这些纸包都不同程度地褪了色,上面满是密密麻麻蝇头小楷。李甲打开纸包,发现包着的都是头发、指甲、牙齿……纸上除了记有姓名、地址籍贯、生辰八字,还写满了五花八门的海誓山盟。
        在箱子的底层,李甲找到一只白纸包,一只独一无二的白纸包。纸包里有两颗牙齿,那张纸上写着:孙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生于隆庆元年,卒于万历十五年。
        李甲还记得,他和杜媺从南京城出来的时候是万历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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