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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

发布: 2013-8-02 00:59 | 作者: 易康



        
         (二)
         
        李甲是在城隍庙的门口再次遇见新安生的。李甲先看到他的马,继而才看到他马鞍上的灯笼。李甲问他为什么白天还带灯笼,他说,那是为了方便走夜路。新安生又请李甲喝酒,这次李甲没有醉。李甲看着窗外的山,对新安生说:要想东进过江,就非得过这座山。接着李甲和新安生一起饱餐了一顿。席间,李甲问新安生是做什么买卖。新安生说:买卖总是人做的,关键是大家得利。说罢,他咧嘴一笑。李甲发现他两边各缺一颗牙。李甲开玩笑道:兄台真的不同一般,就是豁齿也左右相望。新安生也笑了,说:这两颗牙是我当礼物送人了。
        这天,新安生穿了一件紧身的墨绿色胡服,束着一条黑色的腰带,带上缀着琥珀色的宝玉,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粉底皂靴。从城隍庙到酒店的那段路是土路,但他的靴子上却一尘不染。新安生说话响脆清亮,李甲真的很喜欢他。新安生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甲,他说:贤弟面容憔悴,大概是一路舟车劳顿,可在此歇息一两日再走。这次的酒钱还是新安生付的,李甲很不好意思,他的身上只有十几个铜板,实在是无能为力。新安生挽着李甲离开酒店,他们一路谈笑着走出城门,直走到城外的山下。新安生仰面看着山峰感叹道:好险的一座山啊!但李甲并不觉得这山有多险。
        回到旅店,李甲就对杜媺说,他想在城里住一两日再走。 杜媺此时正半卧在床上,她的胳膊搁在那只金色的铁皮箱上。
        这县城也就方圆一里多地,比先前的那个小镇大不了多少。除了贯穿东西的一条砖道外,其余都是坑洼狭窄的土路。街两边的房屋矮小破旧,而且几乎都关门闭户,市面萧条冷落,偶有行人往来,也是行色匆匆、张张皇皇。李甲在街上见得最多的是差役和军士,军士带着杆棒,差役握着铜尺。他们看到李甲总要停下来上下打量。有一次,一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还盘问了李甲几句,然后说:公子出行要小心,小心走岔了。让李甲疑惑的是他们对同行的新安生视若无睹,从不过问。
        李甲知道要小心。他曾登上土城墙,他发现城墙靠山的那边塌了一半,敌楼上的房檐屋梁有烧焦的痕迹。他想大着胆子靠近那坍塌的地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应该尽早离开这儿。然而当风吹起,尘沙迷住了眼睛的时候,李甲就会鬼使神差地想起新安生,留恋不舍之情顿时油然而生。
        杜媺一直守在旅店的客房里,好像也有些心事。她靠着铁皮箱,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甲:时而若有所思,表情凝重;时而忍俊不禁,破颜一笑。过了许久,她说:好吧,那就到后天再走。她缓缓坐起,双脚正踏在床下的那只红木箱子上。这一路上步行的时候,都是李甲在提这只箱子。只要看到李甲提着箱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杜媺总是很高兴。
        到了晚上,本来就冷落的县城更加的寂静,只有城头和街道上梆子声不断,聒噪得人安心不下。伙计进屋掌灯,同时也送来饭菜,菜肴依然丰盛。杜媺抬头看了看李甲,说:公子吃得太快了,会噎着的。她放下碗筷,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着李甲,仿佛是在品味他的细嚼慢咽。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灯影随之摇晃,杜媺看到灯影把李甲的脸晃得光怪陆离了。
        杜媺说:这灯油是熬不到夜的。她让李甲去找伙计把灯油加足。
        李甲推开饭碗,一句话不说就出去了。他没走多远,脑后吹来一阵阴风,随风送来的是房间里金色铁皮箱的乐音。李甲本想回头看看,但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去找伙计了。
        伙计有些不快活,他说:那灯里的油不是加得满满的送过去的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提着油罐跟着李甲走。等他们到了房里,杜媺又对李甲说,他们寄存在掌柜那儿的一只箱包忘了上锁了。李甲到了柜上,发现那箱包锁着。李甲知道,这箱包里尽是些换洗的衣服和一般的日用品,就是不上锁也无关紧要。李甲不想立即回屋去了,他和掌柜的攀谈起来。掌柜的心思在账本上,对他的话总是爱理不理。就在李甲百无聊赖的时候,街面上有了杂沓的脚步声,旅店的门随之被敲开了。
        进来的就是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他看到李甲就扬起眉毛问:公子原来住在这儿?他让李甲带他去房间里看看。伙计已经不在了,就只有杜媺一个人坐在床边。他们带进来一股冷气,灯影又摇晃起来,杜媺连忙过去用手护着灯。李甲看到灯里的油还是那么多。老差官跟李甲和杜媺说几句闲话,接着就在房间里不停地转,不住地张望。他看到了床头的铁皮箱,说:这是好东西,公子要收好。接着他盯住床下的红木箱子看,还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手里的铜尺轻轻地敲了敲。杜媺从袖里掏出一张名帖和一小块银子递给差官,说:请差老爷多包涵。差官收了银子,看着名帖说:公子小姐住店需当心,行路不能走岔,要想过山就更得谨慎从事了。说罢,他瞥了李甲一眼,随手把帖子还给杜媺。杜媺一边把帖子放回衣袖里,一边也盯着李甲看。
        在床上,李甲依旧将杜媺拥在怀中。杜媺说:公子莫再想心事了,过了山再走一段路就是镇江,过了镇江我们就到家了。她抽出胳膊,从枕下的被褥里摸出二十两纹银塞到李甲的手里道:公子明天去找两个挑夫。然后偎着李甲的脸柔声地说:我们一起过山,好吗。
        夜半时分,月色入户。李甲和杜媺各自睡去,那锭银子还放在李甲的枕边,在清幽的月光下,它似乎比人更有活气。结识杜媺以后,李甲不止一次地为钱愁过。不过在需要银子的时候,杜媺总能拿得出来,只是拿得不那么爽气,而且每次都要向李甲说明,这是最后一笔。李甲曾经为这“最后一笔”苦恼过,但次数一多,他也就不苦恼了。
        杜媺准备赎身的时候,老鸨索银三百两。那会儿,李甲一文不名。杜媺催他找朋友去借,李甲只有去找柳遇春。那是个下午,雨过天晴,满天彩霞。柳遇春正在寓所的窗下作画。李甲起初不好意思开口,磨蹭了半天才告诉柳遇春他要为杜媺赎身。柳遇春像是一愣,笔尖上的一点墨汁滴到了纸上,很快地渲漫开来。柳遇春赶紧就着这墨点,勾画出一片枯荷。而后他坐下,拿起手边的一块紫檀木的镇纸把玩。柳遇春告诉李甲,这块紫檀木是他两年前第一次来南京时捡的。他说,城东那儿有一条街就叫紫檀街。他问李甲知不知道这条街。这时,风带着灰尘吹了进来,吹乱了桌上的纸笔,李甲忙帮着柳遇春收拾。柳遇春答应为李甲筹措银两。但他说,要凑足三百两恐怕很困难。
        李甲带着羞惭回去见杜媺,他真觉得有些山穷水尽了。可杜媺倒不像他那样沮丧,她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钱袋给李甲,安慰他说:这儿有五十两,不急,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等柳遇春为李甲筹齐了那一百五十两,杜媺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两锭银子,笑嘻嘻地捧到李甲跟前,她说:这是白银一百两——现在我跟公子一样身无分文,回家的盘缠只能跟姐妹们借了。
        
        李甲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杜媺还在沉睡。李甲洗漱完毕,就带上银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外面有些冷,地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霜,这倒让李甲的精神为之一爽。
        街上很静,没有一个行人,就连差役和军士也见不到。李甲一路直奔东门,果不出所料,他在城门口遇见了新安生。新安生正牵着马立在土城墙下候着,他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白灯笼,看到李甲来了,就忙把灯笼吹熄,然后把它别在马鞍子上。
        李甲告诉新安生他要找两个挑夫。新安生说:现在还早,出城逛逛,回头再找也不迟。
        出城走了半里路,太阳升起来了。有几个菜农挑着菜往城里走,看到李甲和新安生谈笑风生的样子都要好奇地瞅上几眼。新安生带着李甲沿着山脚走,他们转到一处大宅前。这宅院又像是座寨子,周围筑着两人高的土墙,土墙外环绕着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树在风中唰唰地摇曳,叶子迎着晨曦闪着鳞片似的光。宅院的两扇木门厚实沉重,上下都箍有巴掌宽的铁条。
        新安生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土块扔到墙里。没多久,院门就开了,一个干瘦的乡下人面带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新安生递过帖子,李甲发现这张帖子好像跟杜媺在旅店给老差官看的一模一样。乡下人闪开身让他们进去。这时李甲才看到,在木门的后面挨排站着六七个汉子,他们手里都有兵器。李甲有些怵,但他看到新安生在身边,就硬做出从容无所谓的样子。新安生说:这是一个朋友的家,我们随便逛,逛完了就回去。
        宅院里有一条脚踏出来的路,路两边是蒿草。走一会儿,李甲感到他们是在往坡上走,路越走越宽,最前面是一处空地,很像块打谷场。空地中央放着兵器架,有十来个人赤着上身在练搏击。李甲看到新安生正在一旁看着他笑。李甲说,兄台的朋友真多啊。新安生答道:哪里,我这一生就是阅人不够。他们穿过空地,那些人没在意他们,只是起劲地打,闹得尘土四起。
        空地的尽头立着两排土屋,土屋中间是一座两层的砖楼。等走近土屋,李甲才发现这座宅院只有三面围墙,它的另一面连着山,而他们刚才走过的路或许就是上山的通道。李甲说,我们回去吧。新安生说:好啊。新安生带着李甲从土屋边的岔路上往回走。他们经过一个由石块石板堆砌成的小坡,上面有座凉亭。令李甲心悸的是,凉亭的柱子上斜插着一口大刀。新安生说:这是“断金亭”。
        
        回到旅店,李甲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杜媺说:城里城外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找到挑夫。他又说,这里的山太险,最好还是走水路,他来的时候不都是走的水路吗。杜媺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婉地一笑,她告诉李甲:伙计已经帮忙安排好了,明天早晨就走。午饭过后,李甲就没有离开房间,他一心一意地陪着杜媺。天气本来还好,但到了下午又刮起大风来。杜媺和李甲忙着关窗户。房里暗下来,杜媺点上灯,跟李甲坐到床上饮茶。李甲有些担忧,他怕天气一直这么坏下去,明天动不了身。杜媺说:不管怎样,我们肯定走。风刮大了,像头困兽在小城里东冲西撞,沙土随着风一阵阵地袭着窗户纸。李甲把那锭银子还给了杜媺。杜媺放下罗帐,在一片红色之中,杜媺看着李甲娇憨地笑。
        到了第二天早上,风没有停,风里还带着雨,冷雨敲窗。李甲起床的时候,杜媺已经在房门口跟伙计说话了。伙计告诉杜媺:都停当了,要走随时可以动身。
        旅店门口有两辆驴车,还有两个挑夫。杜媺上了前面的那辆,她还是怀抱着那只金色的铁皮箱,而李甲依然提着红木箱子跟在后面。车夫放下车上的布帘,李甲就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潇潇洒洒的雨声。但他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出的城门,什么时候进的那座寨子,进寨子的时候,那两扇笨重的木门还吱呀呀地作响,而后驴就拖着他们,沿着昨天他与新安生走的路往山坡上爬行……
        山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车停住了。车夫让他们下来,说:路太陡,驴爬不上去,要改乘轿子。风小了些,雨还在星星点点地落着。山上也是脚踩出来的路,路下面的山谷就是宅院里的那片空地,那儿的土屋和砖楼隐约可见。李甲仰起头来,看到前方的山路都罩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之中,而那些人正在这一片雾霭中出没。
        轿子太小,李甲只好把红木箱子放在膝盖上。山路崎岖了,轿子颠,箱子也颠,把李甲的膝盖颠得生疼。他让轿子停下来,打算把红木箱子交给挑夫。但杜媺从前面探出头来,说:公子若是不想要,那就放在我这儿好了。
        他们是过了山头才吃的午饭,饭是有挑夫随着行李一起带上来的。杜媺和李甲的饭菜装在两只饭煲里,所以还有些暖气。李甲一边吃着饭,一边俯瞰着下山的路,路不那么陡了。临近黄昏时他们到了山脚,轿夫领着杜媺和李甲上了一辆马车,他们交代了几句就和挑夫一起回去了。这次杜媺没有给他们赏钱。
        风雨在下山之前就停了,此时的天空如同玉石似的碧澄,西面还飘浮着几丝绮丽的晚霞。回首翻过的山,那儿竟然也是一片苍茫。李甲长出了一口气,他像刚出京城时那样地跟杜媺谈笑起来。不一会儿,天暗下来黑了下来,他们又看到了东方的那颗星星,杜媺吩咐车夫朝着星的方向走。车夫快马加鞭。
        
        晚上,他们投宿在一处庄子里,这是一处大的庄子。庄门口披彩挂红,红灯高照。在灯光下,李甲看到了庄园里的白粉围墙,以及围墙东边的码头和池塘。当天夜里,杜媺没有能跟李甲在一起。第二天,当李甲催杜媺快点动身上路的时候,杜媺却说:公子的心有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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