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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

发布: 2013-8-02 00:59 | 作者: 易康



        (一)
        
        在杜媺随身携带的两只箱子里,有一只是嘉靖年间波斯人的贡品。这只箱子本该收藏在大内皇宫里,不知被哪个大胆的太监偷了出来,几经辗转,最终流落到了市井。送箱子给杜媺的是一个大贾,当初他是那么迷恋杜媺。那年杜媺才十六岁,而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竟然像个大男孩那样痴迷,他用颤抖的手把箱子递到杜媺的怀抱中,烂红的眼睛里粘糊着浑浊的老泪。他嘱咐杜媺小心收藏,切不可向外人轻示,否则会遭遇不测之祸。临别前,大贾还剪下一缕苍白的头发,用绿丝线小心束好,再用红纸仔细包上,并在纸包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生辰八字。他曾梦想把杜媺娶回家。那大贾写了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杜媺从没把大贾的话往心里去过,她常把箱子拿出来给客人们看。到杜媺这里的都不是等闲的人,大家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宫里的东西。但直到杜媺和李甲离开南京,也未曾有人因此而惹出是非。这只不可轻易示人的箱子一直没有给杜媺带来什么不测。
        李甲当然也见过这箱子,并且非常喜欢,闲暇时经常把玩。李甲初见杜媺的时候是十七岁,他比杜媺小。在与李甲相交的一年中,杜媺把什么都给了他,而这箱子的锁却一直没有为他打开过。箱子跟梳妆盒一般大小,包着铁皮,上着金黄色的漆粉。漆粉的色泽古老厚重,像是看不见底的古潭深渊。箱盖上画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下衬着翠玉般绿莹莹的叶子。盖顶上有一个锁孔,用铁签插进锁孔里旋转,箱子就会发出类似八音盒一般的悦耳乐音。这乐音是李甲最爱听的。
        杜媺的另一只箱子要大些粗笨些。在乘船坐车轿的时候,杜媺常用它来垫脚。箱子的外层是四块由铰链联接在一起的红木护板,护板由一只黄铜大锁锁着。有一次,杜媺外出应酬,李甲一个人在房里无聊,就摆弄这锁,弄了有半个时辰,锁竟被他捅开了。李甲打开红木护板,发现这箱子共有三层,每层都有一个小抽屉,抽屉都锁着食指大小的西洋锁。李甲没来得及再把西洋锁捅开,杜媺就回来了。她斜了李甲一眼,随即匆匆上前,红着脸笑嘻嘻地把红木护板重新合上,再将铜锁“咔嚓”一声锁好。然后看了看李甲,抱着箱子转身走了出去。走之前她还问李甲: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箱子装了些什么吗?
        李甲想过,但没有多想。他喜欢的是那只金色的铁皮箱子。出了南京城后,李甲一路上好几次听到过这箱子发出的悦耳乐音,只要乐音一响,李甲和杜媺的那些路途上的阻碍纠结就随之烟消雾散了。
        
        李甲和杜媺离京的时候正值晚凉,凉风习习,落叶纷纷。风吹大的时候,落叶和沙土就迷住了人的眼睛。那天下午,杜媺带着李甲与姐妹辞行,大家一起喝了下午茶,叙了惜别之情。等出了城门,天已经暗了下来,旷野之上一片阴晦。走了不到一里地,蓦地一阵卷地西风,风带着尘土和落叶满天翻卷。车夫不肯走,说要等风过了。杜媺让李甲到车里,他们放下车上的布帘,车里全黑了。外面的风打着旋地呼啸,尘土沙沙剌剌地敲击着布帘,零星的雨点沉重地落在车顶上。杜媺在黑暗中抱着金匣子紧靠着李甲,笑吟吟地看着他。没多久,风小了;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车夫赶着车继续走。李甲和杜媺合力卷起布帘。此时已是夜晚,风雨过后,夜空明净如洗,满天星斗灿烂,真是好夜景,李甲情不自禁地喝彩。杜媺让李甲往东面看,东面远远的有一条大河,河水在夜色里暗暗地汹涌,河的上方缀着一颗星。李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星。那是颗红色的星,低垂在水天相接处,睒着发烧似的的眼睛,不停地睒着,像是在战栗抖动。
        杜媺对李甲说:你看那颗星,那颗像是要掉下来的星。
        李甲和杜媺的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官宦的私人庆典上。那天的客人很多,但除了柳遇春,李甲一个都不认识。因为夹在生人中拘束得难受,李甲就和柳遇春找了个借口跑了出来,跑到后花园闲游散心。花园里有一弯荷塘,他们沿着荷塘赏荷吟诗。荷塘的对岸是一座水榭,李甲看到水榭里坐着一个女子,当然是年轻貌美。那女子穿一套翠绿的夏衣慵懒地依着栏杆,扬起脸在跟身边掌扇的丫鬟子恣意地说笑。她的衣袖滑落了下来,露出了藕段般白皙的胳膊。她把一条腿搁着栏杆上,脚尖挑着只桃红色的绣鞋,绣鞋跟着腿一起在随性地晃动。她像是有了些醉意,面色红润,目光迷乱。一阵清风吹来,她轻薄的衣衫鼓了起来,飘了起来,要飘得滑离了她的身体,轻飏到荷塘之上。
        李甲看得发呆,看得心动。
        柳遇春在一旁说:“‘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这就是杜十娘。”
        当天晚上,李甲就带着两箱金银独自去找杜媺。当杜媺问他要什么的时候,李甲让她穿上白天的那套绿色的夏衣。李甲还让杜媺跟他对饮。李甲其实不善酒,还没等到杜媺脸色酡红,他先倒有了醉意,渐渐地失去了自持,把杜媺拥入了帐中。在缠绵缱绻之际,李甲就像现在的孩子一样,不无炫耀地讲起了自己的家世。他发誓要带杜媺过江回老家,他要杜媺住进他们家那座豪华寥廓的府第,让她坐在他们家的水榭上,让荷塘上的清风吹起她的绿色的夏衣,让她的夏衣在荷塘之上轻飏。那时李甲十七岁,杜媺十八岁。
        
        车夫又不肯走了。他说他迷路了。杜媺说,东边有星,有星的地方就是东面。大家都往东面看,那颗红色的星星还在不住的颤抖。车夫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赶车。这时李甲叫了一声,他让杜媺看那颗星星下面还有一颗星星,一颗能移动的星。车夫不耐烦地说,那不是星星,那是行人的灯笼,是一个行人提着灯笼在走。李甲说:那就跟着这灯笼,让灯笼给我们带路。
        走了一段路,他们发现灯笼在向着另一个光影移动。车夫也高兴起来,他说:那儿有客栈,我们可以打尖吃饭了。这一路是沿着河边走的,大河哗哗啦啦地在黑暗里滚滚流淌着,一阵的阴气从河面上向他们袭来。那灯笼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车夫想跟上前面的人,狠狠地抽了辕马两鞭子。马奔了起来。可他们离灯笼还像原先一样的远。李甲放开喉咙喊了两声,前边没有回应,李甲清清嗓子,回到车里继续和杜媺谈星星。一路寡言少语的车夫,这时一边起劲地赶车,一边也扭过身和杜媺李甲闲聊起来。他说杜媺是南京城的人,他还说城里漂亮的小姐有的是,但像杜媺这样的花中魁首的确少见。他问:这是要跟公子到哪里去?李甲搂着杜媺的肩抢着回答:我们是扬州府人,扬州是我们的家。杜媺脸一红,开心地笑了。
        李甲是在客栈的马厩里发现那盏灯笼的。灯笼插在木柱上,上面写着“新安”两个字。那个客人叉手向李甲行礼:在下新安人氏。李甲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他说:他刚从南京城出来,急于要做一笔买卖,等买卖做成他就会归隐乡里,永不涉足交易场。
        第二天一早,李甲到马厩里帮车夫料理牲口,新安生也在一旁喂马。他的马又高又大,不是大家常见的蒙古马。深褐色的马鞍上镶着白银,两指宽的皮缰绳上钉着亮铮铮的铜钉。最令李甲眼花缭乱的,是新安生那套光鲜的锦衣。宝蓝色的锦缎上用金丝线绣着大朵的葵花,在昏暗的马厩里依然光彩夺目。这锦缎不是产自江南,更不会来自中原。李甲想,这大概是从海外偷运来的宝物吧。
        新安生说他二十三岁。所以李甲称他为兄,李甲很喜欢他。
        新安生生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朱红的嘴唇上留着蛛丝般柔软的髭须。他相貌俊朗,举止风流潇洒。他请李甲出去喝酒。他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李甲出身官宦世家。
        新安生带着李甲来到离客栈不远的小镇上。小镇尽是逼仄的狭街小巷,但新安生对这里很熟,转弯抹角地找到了一家酒楼。他说,他常在这一带来往,不过这也许是最后一趟。他又对李甲说:等做完了这趟买卖,他将归隐故乡。在等店小二上菜的这段时间里,新安生一直向着窗外看。李甲发现在肆外的柳荫深处隐约有一座红楼,新安生盯着看的正是这处豪宅。新安生说:那里住着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他在南京认识的。
        李甲不善饮酒,但他不好意思驳新安生的面子,结果很快就烂醉。醉眼朦胧之中,他看到新安生与他拱手道别说:后会有期。接着,李甲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后来,店小二把他扶上了一顶轿子。李甲虽然迷糊,但到了客栈还知道给付给轿夫力资。轿夫说不用了,钱店小二已经替他给过了。进了房间,李甲没有看见杜媺。他倒头睡去,一直睡到日头偏西。
        如果不是铁皮箱发出的清脆乐音,李甲也许会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他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忘了时辰。他问杜媺现在是早晨还是下午,他还问杜媺手里拿的是什么?杜媺说:快起来吧,起来洗漱,我们马上买舟过河。她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给李甲,让李甲先到河边等船,说完就转身出屋去了。李甲收拾停当出了客栈的门,迎面遇见了车夫。车夫赶着空车正急匆匆地往小镇方向跑,他见到李甲就是一愣。
        在河边,李甲先等来了杜媺,接着是车夫驾着车送来了行李。杜媺摸出一两银子赏了车夫,车夫笑嘻嘻地接过银子连声道谢。李甲吃惊地看着杜媺,车夫对李甲哈哈一笑,打了个响鞭快快活活地走了。
        从河面上驶来的是一只官船。船上除了四个船工,还有一个长相不俗的丫鬟,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家丁。船一靠岸,家丁们就过来搬行李,丫鬟伺候杜媺上船。李甲看到,船头有一顶小轿,船舱里的茶几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新鲜的茶点果子。
        这天天气很好,滚圆的夕阳像一颗红色的玛瑙,在薄暮中渐渐西沉。空廓的河面上只有一条渔船在随波逐流,白发的老渔夫正弯腰收网。四周一片寂静,桨橹拨动河水的声响就像铁皮箱子发出的乐音那么悦耳。但李甲有些郁郁寡欢,这大概是因为上午饮酒过多,身体不适而引起的。而杜媺进了船舱就一直不言不语,只管漠然地看着船舱外,似乎也有些怏怏不快。船到了对岸,李甲把铜钱给摇橹的船工,船工一个劲儿地推辞。李甲不高兴了,说:哪有坐船不给钱的。船工回过头来看着杜媺。杜媺说:这是公子赏给大家买茶叶的,莫嫌少。
        家丁用轿子抬着杜媺上岸,丫鬟跟着轿子走。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李甲忍不住对杜媺说:以后我们还是早一点启程,免得黑灯瞎火地赶路。杜媺说:那公子就少喝酒,醉酒会误事的。
        两个家丁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他们一直把杜媺送到旅店才回去。旅店的房间像是先前就准备好了的,床上是红色的幔帐红色的被褥,床前的四仙桌上放着酒菜和两付杯筷。李甲不想喝酒。他说,他上午喝多了,现在心口还不舒服。杜媺一边为他斟酒,一边问他上午是跟谁在一起。李甲说,一个朋友,一个在南京一起念书的朋友。杜媺问:是柳遇春吗?李甲低下头连声否认。杜媺独自连喝了两杯,然后把李甲的酒杯递到他的唇边。李甲干了一杯,接着又干了一杯。
        在红色的帐幔里,李甲搂抱着杜媺。杜媺的身体如同温暖的香玉,使李甲心旌摇荡。他们又开始高兴起来。
        
        李甲和杜媺过宿的地方是一座小的县城,四周的城墙都是用泥土夯筑而成的。东城外有一座土山,李甲知道要往东走,就非得过这山不可。李甲在城里闲逛了一圈,就回来对杜媺说,他不想立即就走,想在这儿住两天。杜媺答应了,说:那就等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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