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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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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时间22点整,火车站上面的钟准时敲响。
        武强失魂落魄地拎着那袋“风月无边”试用装,一个人走在火车站广场上。进站的人排着长队,他从队伍中穿了过去,被人不满地搡了一把也浑然不觉。
        车被交警拖走了,因为他违规停车。怎么交警还没下班啊?看来拼命挣钱的不只开出租车的。
        武强也知道,现在交通违规处罚都是上电脑的,但他还不知道,交警的电脑和移动公司的电脑联在了一起,处罚单子开出来,每条一元的提醒短信同时会发到车主登记的手机上。所以,大舅子比武强更早知道车被交警拖走了。
        虽然大舅子打电话找了熟人,可车还得明天一早交了罚款才能领。武强被大舅子训了一顿,可能考虑到离婚的因素,大舅子埋怨得很克制,但质问中却带着不信任的猜疑。武强含混而尴尬地哦哦应着,挂了电话。
        柳惠打别人的出租车回家了。柳惠走的时候,也有些尴尬,遇上这种事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她依然坚决地把那套试用装塞到了武强的手里。
        武强去哪儿呢?他没地方去。刑丽那里当然不能去了,自己家回去也没地方住,家里两间房,妹妹住一间,儿子回去就跟爷爷奶奶挤。
        武强突然彻底被抛到了生活的轨道之外,而且被剥得赤条条的抛了出来。他像个新生儿一样无助,武强忽然觉得自己胃里真有一个饥饿的婴儿张着没有牙齿的肉红的嘴在焦灼地哭,这种怪异的想像让他恐惧,恶心。
        武强立刻把关于婴儿的想像清除了,可有更多念头涌过来,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似的,嗡嗡地叫嚷着,邢丽的声音,邢家大小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儿子的声音,柳惠 的声音……武强的意识逃避地拒绝着,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窒息的瞬间,他觉得清静了。他猛地放松了憋着的那口气,担忧地晃晃头,好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了,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烧瓶,敲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让人凭空生出破裂的担忧。
        他从火车站广场出来,不知道走了多久,拐到那那条被这个城市当作中轴线的街道上。武强小的时候,这条街道只有现在的机动车道那么宽,却是整个城市中最威严 神圣的街道,地委在这条街上,军分区也在这条街上。现在这条街宽了一倍,却沦为了一条普通的商业街了,鳞次栉比地开满了亮晶晶的大小商店。
        记忆真的很奇怪,原本忘了的事情会突然没有来由地鲜活起来,武强此刻突然想起了这条街上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那些梧桐有两搂粗,梧桐的密荫被威严的机关切 出一块空,黑色轿车进出的地方是地委,有解放军站岗的地方是军分区。骑自行车带人的看见路尽头的岗楼上有穿白衣服的交警,后座上的人远远地就跳下来,跑过 岗楼再跳上车。武强骑车上学从这条街上过,夏天整条街都很阴凉,阳光被梧桐的枝叶筛成跳动的光斑落在武强的白衬衣上。
        武强竟然想起了白衬衣上跳动的光斑。那时候,武强的心情总是很愉快的。
        可是,武强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梧桐是哪一年被砍掉的了。
        路边一家蛋糕店在打烊,店员在装饰得花花绿绿的玻璃门里打扫卫生,“祝你生日快乐”的歌不知疲倦地在从早到晚在放,此刻听起来竟像是特意为武强放的。武强又一次被提醒了,今天是他三十三岁的生日。
        武强没有为了歌声停下脚步,他继续像前走,也许身体疲惫了,只是武强不知道的,他的手知道,很友善地撑到了腰上,另一只手里的纸袋也开始用不大的分量提醒武强它的存在。
        看到了通宵夜市的灯火,武强的步子快了,他在最边上的一家摊位上坐下,要了份沙锅排骨面条,一瓶啤酒。旁边烤羊肉串的摊位上,一大群人在喝啤酒,不知道说 了什么,笑得惊天动地的。在灯火辉煌笑语欢声中,武强沉默地呷了口啤酒,他在虔诚地等沙锅面,忘了刚才跳动的光斑,也忘了祝自己生日快乐。
        面上来了,很热也很辣,可并没有阻挡武强吞咽的速度,他呲哈着把面条拖得老长,吸进嘴里,嚼一下半下就吞下去了,下一口面又吸了进来,这个过程连绵不断,武强的舌头、喉咙和胃都受到了充分的刺激,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一锅面连汤带肉都吃完,一瓶冰镇啤酒也灌了下去,武强餍足地打着嗝站起来,他付了饭钱,但把那个“风月无边”的纸袋忘在板凳上。
        武强完全忘了纸袋。入夜风开始有了凉意,大汗淋漓的他迎着夜风,浑身像被清凉的水冲了冲,很舒服。
        武强沿路走了两公里,这次他稍微有点儿目的,他要去春秋广场,广场上有长凳,有草地,他可以睡觉。不开车的时候,武强就吃饭,睡觉。
        被抛到了轨道之外的武强,仍然沿着原来轨道的弧线运行。
        春秋广场正对着春秋楼,据说那是关羽夜读《春秋》的地方。关羽是圣人,愿意不睡觉读书,武强更愿意睡觉。
        武强在长凳上蜷曲着长腿睡着了。
        那个被他赶走的饥饿的婴儿又侵入了他的梦,那婴儿从他的胃里生长了出来,粘连在他的胸前,依旧大张着肉红的嘴在哭,婴儿的手向上攀到了他的耳朵,那手很 小,红赤赤皱巴巴,却钢铁一样有力。武强恐惧地掰扯着婴儿的手,可他的手一点力量都没有,那手自顾自地从他的太阳穴里伸进去,从他脑子里扣出几缕棉絮一样 的东西,塞进婴儿没有牙齿的嘴里去……
        正在恶梦里挣扎的武强被摇醒了,两个巡夜的联防队员站在他的面前。
        武强痛苦地皱着眉,把身上所有的证件交给他们,糊里糊涂地把钱包和离婚证也摸出来给了那两个人。
        一个年纪大些的联防队员在手电的光柱里点了点离婚证,他又借着手电光仔细看了看武强,也许武强端正的容貌痛苦的神情让他生出了同情,他叹了口气,“小伙子,想开点儿,年轻着呢!不算啥。回家吧,啊?”
        武强应了声,收起钱包和证件,晃着身子走开了。
        还是夜里,却有找不到来源的光线,也许一年中最长的白天在凌晨就开始展开对夜的侵略了。天空像块深蓝色的玻璃,柔和细腻的散发着玻璃特有的光泽,风更凉 了,像水,只是凉,并不冷,喝下去脏腑都跟着清澈起来。武强停下深呼吸,干硬的喉头也得到了润泽似的。他站在那儿,觉得少了点什么,两只手摸摸身上,想起 手上的纸袋没了,下意识回头顾盼。
        只怕是早丢了,武强也没有回去找的意思,只是这一回头,他看见了西天那半轮月亮。那月亮轮廓清晰,像银子的亮,也像丝绸的亮,像画在明信片上似的挂在蓝玻璃的天上。
        武强扭着脖子仰着头,他能听见颈椎嘎巴的声音,太阳穴那里发麻,疼,凉,好像那个怪异婴儿的梦给他留下了真实的伤口,风从伤口里里吹了进去……
        他是真的站在无边风月里了,就这样执拗地扭着头看着,他是想等那风那月告诉他,回头该去的方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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