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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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20分，西餐厅外，武强因为思考而开始头疼，与此同时，西餐厅的大门里一对小情人正在激烈争吵。女孩子哭着冲出了旋转门。
武强感到车猛地震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穿吊带裙的女孩拉开车门上了后座，带着哭腔说：“师傅，开车。”
一个男孩跟着扑上来拽住了车门，武强没有发动车，女孩在里面拉着车门嚷：“走啊！”然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车门到底让男孩给拉开了，武强发动了车，男孩喘着气说：“师傅，东城。”
武强沉默而哀伤地开着车，11公里，到达东城广场，后座上的那对小情人已经在接吻了。男孩感觉到车停了，抬头对武强说：“对不起，师傅，再调头回去。”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两个人头抵着头低声说着什么。
武强又默不作声地把车开了回去。
男孩女孩下车了，武强看着那女孩子的侧面，觉得很像柳惠。
结婚两三年后，武强才发现，其实柳惠比刑丽漂亮得多，性子也好得多。柳惠皮肤白，个子虽然不高，可能因为身体的比例协调，走起路来也摇摇曳曳的，不爱说话却爱笑，一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被乌黑的睫毛密密簇着的月牙。
武强叹了口气，真像自己妈说的，他是尿泥子糊了眼？要是他当初找了柳惠，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
武强实在也想不出来，也许会好，也许更糟，柳惠早几年就离婚了，离了婚的柳惠在厂子里被人传得乱七八糟的。武强主要是从刑丽那儿获悉的，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当初文静内向的柳惠如今有了一个风骚轻薄的外号，“小籽儿白”。
刑丽虽然也喜欢浓妆艳抹的，可从没沾惹过半点腥的膻的，说实话，要是有哪个男人喜欢刑丽，武强的第一反应估计不是愤怒，而是惊讶。武强自己更是老实规矩，刑丽的话，一没钱二没情趣，谁要他呀？两口子斗是斗，彼此却是一万个放心。这份放心的后面，是骨子里的彼此看不上。
此刻，武强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找找柳惠吧。
武强手机里没存柳惠的电话，没关系，他给两个久不联系的男同学打了电话之后，果然就得到了柳惠的号码。打过去，还好，没关机，不过半天才有人接，电话那头很安静，柳惠喂了几声后，武强才开口说：“柳惠，是我。”
“你是……武强？”柳惠的声音跳了一下，笑了起来，“怎么是你啊？”
武强说：“我跟刑丽离婚了……”
柳惠沉默了，武强又说：“柳惠你在哪儿？我开车去接你……”
柳惠突然又笑了，说：“你呀……好吧，我在家呢……”
柳惠的家就在武强他们家后面那栋楼上。武强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哆嗦，车里开着空调，可他出了一头汗，手哆嗦得止不住，他用哆嗦的手扳下空车灯，半天才发动了车。他觉得自己在冒险，很刺激。
武强把车开到了自己家楼后，能看见自己家的窗子，儿子的屋里黑着灯，卧室开着台灯，不是很亮，窗上有一点蒙胧的橘红的光晕。武强很紧张，浑身肌肉硬着，脑袋里像钻进去了一只马蜂，嗡嗡地撞来撞去，他又涌出了一个冒险的念头，看看邢丽在干什么。
他在离家十几米的地方停下车，走过去，用钥匙开了后院的小门，平时他们的自行车就从这门里推进去。武强侧身从门缝里进了院子，小心地踮脚绕过自行车和一些破纸箱子，通儿子房间的门关着，他走到了卧室的窗台下，探头朝卧室里看。
窗户开着，为了进风，窗帘也没拉上完，武强觉得卧室不一样了，半天才发现了变化，整洁了。邢丽在他离开后也许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光线不亮，可所有的家具 都散发着清洁的气息，梳妆台床头柜上杂物都消失了，连蒙灰的蚊帐也给拆了。蚊香苦苦的味道裹在香火气里缭绕出了窗子。邢丽可能刚洗过澡，雪白的绵绸小坎松 松地挂在肩上，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侧，旋转的电扇风吹过来的时候，柳条似的荡漾两下，在台灯柔和的光里，刑丽的神情平和，忧伤，她靠着枕头，在看一本书。
武强发现老婆——应该叫前妻了——在看书，惊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书，看上去很厚。是小说吗？武强想起上技校的时候，邢丽常给他讲小说，她记性好，又能 说，武强挺喜欢听的。武强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喜欢金庸古龙，后来连金庸古龙也不看了，都看过了，再看觉得没意思。邢丽喜欢的是琼瑶，她看过琼瑶所有的小说， 而且不只一遍，所以小说里很多话她都记得很清楚。学校旁边的小树林后头是个土岗，邢丽在那儿给武强讲过《彩霞满天》、《匆匆太匆匆》、《一帘幽梦》、《几 度夕阳红》……
武强被邢丽讲哭过，邢丽也哭，滚在他怀里哭……
武强喉头一哽，努力抑制出粗重的鼻息，慢慢向后退。
向后退，武强的眼中，卧室就成了一汪幽暗的湖水，碧青的竹席上坐着白莲花一样的前妻，只那一块是亮的，橘红的光照下来，白莲花有了艳光，可艳得让人心疼，让人哀伤……
武强离开了自家后院，很用心地锁好门，手机在他车里响，他回到车里，吸了吸鼻子，接电话，是柳惠。
很快柳惠下来了，拉开前门坐进车里，一股柠檬的香气四散开来，她甩了甩头发说：“走吧。”
她也刚洗了澡。武强发烫的脸上落了几滴冰凉的水珠，他没擦，发动了车。
“看来是真的……”柳惠从挡风玻璃那儿摸到那本离婚证，方才武强被那对吵架的小情人打断回忆时扔在那儿的。
武强伸手拿回离婚证塞进裤兜，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惠说：“找个地方说话吧，你不是找我来押车的吧？”
武强说：“不是……”他又说不下去了，他甚至开始后悔给柳惠打电话了，这样的局面是他不能应付的。
远远地出现了“蓝山咖啡”的霓虹灯，柳惠说：“就那儿吧。”
武强第一次进咖啡厅，才发现他眼里这种阳春白雪的地方竟然坐满了下里巴人，嗡嗡的说话声盖过了背景音乐。服务生领着他们转过半个大厅才到了一个空的座位前，沙发很宽，但有些低，武强坐下半天才安置好自己的两条长腿。
武强发现柳惠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奶油色带咖啡色图案和镶边的漂亮纸袋，纸袋撑得很满，他问：“那是什么？”
柳惠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她打量着武强，很感慨地说：“武强，你怎么不老呢？不仅不老……简直像还没长大！”
说完这话，柳惠的眼睛又笑成了月牙儿，不过月牙儿的尾巴上坠了几道明显的皱纹。
武强嘿嘿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面前的柳惠很陌生，柳惠猛一看也不老，本来就白，现在胖了些，皮肤好像比上学的时候还细腻发亮，然而她从容放松的做派却生生把武强比成了局促的孩子。
武强有些羞惭，低了头，那阵羞惭慢慢退了，柳惠的话又在他心里活动起来。柳惠在点单，咖啡厅充足的冷气让武强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却被柳惠那句“还没长大”咬住了，钝钝的疼越来越明显。
服务生走了，柳惠笑着跟武强说话，问他离婚的经过缘由。武强的表达能力似乎退化得很严重，憋半天说一句，幸好柳惠总在追问、评价、分析兼举他人的例子，谈话才不至于太过艰难。柳惠怎么也变得这么能说呀？
茶上来了，漂亮的橘红色的茶，柳惠给他倒上茶，那茶不甜也不酸，却有柑橘的香气。
武强低头看着茶杯里红艳艳的茶水，“她就是嫌我没本事……”
柳惠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也许，她真的是想要希望。”
武强把话裹在叹息里吐出来：“我上哪儿去给她找‘希望’呀？！”
柳惠微微一笑，把刚才那只武强问过的漂亮纸袋放在大理石桌面上。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同样色调的盒子，打开，明黄缎子上嵌着两排玲珑的透明瓶子，里面装着奶液、赭哩、无色的油、淡褐色的水，盒子的盖上还嵌着两个牡蛎样的透明小盒，里面是珍珠色水滴状胶囊。
柳惠不紧不慢地拿起一只瓶子开始介绍，她给武强展示的是一套女性美容保健品，纯中药配方，内服外用各种系列都有，从美白瘦身祛皱祛斑，到肠胃肝肾卵巢子宫 保健，激素分泌情绪调节样样都管，柳惠现身说法，自己的皮肤就是这套产品功效的证明。然后她又详细地说明了此产品的销售和提成方法。
武强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不是……传销吗？”
柳惠很镇定地应对着这声名狼藉的两个字，“不是传销，是直销，国家工商局批准的，你可以上网查。这是套试用装，你拿去先给人试，就算买了产品，用了一半觉得不好，拿回来就给你退钱，传销能这样吗？”
武强没话说了，他跟柳惠的谈话就这样奇怪地改变了方向，武强很想把话题转开，或者干脆结束谈话——现在应该是他工作挣钱的时间——他砍不断从柳惠嘴边流水一样淌出来的话。
柳惠突然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你刚才不是在说希望吗？这就是希望。我不是想让你买一套产品，我给你的是一份事业！真正改变生活的希望！而且，我们不是在销售产品，而是在传播健康，美丽，和文化！”
武强被柳惠激越的声调弄得茶都喝呛了。
柳惠体贴地递纸巾给武强，同时说：“我水平有限，可听了老师的课后很受启发……”她又把纸袋拿上来，一反一正地给武强看，那袋子一面一个印着两个不规则的印章一样的图案，跟奥运“中国印”似的，只不是红的，是咖啡色的。
柳惠说：“这面是阴文，虫字上多一撇，下面是个二，什么意思呢？看这面，阳文刻的，风月无边。那个‘虫二’就是繁体的风月两个字去掉外边的框，就是风月无边，我们的品牌，看看这个，你明白我们这个产品的品位、档次了吧？”
武强反正反看了几遍，真看明白了，恍然朝柳惠笑着点头。
“我们的品牌叫‘风月无边’，看字面就让人觉得很古典，浪漫，诗意，而且这个商标设计还富含哲理，用‘虫二’来表示‘风月无边’，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笔画 有意义，那被省略的虚空也有意义，人生也是这样，如果只有虚的，肉体就无法生存，如果只有实的，灵魂就不能呼吸，说得多好啊？”
武强忽然被“不能呼吸”四个字触动了，他想起白天邢丽哭着对他说“喘不上来气，快憋死了”，灵魂也要呼吸？武强想呆了。
柳惠收拾着盒子，嘴里还在说：“我说了我水平有限，我们老师讲得更深刻，更鼓舞人心，明天下午就有课，你来听就知道了，在职工学校老楼四楼会议室，我打电话给你，咱们一起去……”
武强的手机响了，柳惠滔滔不绝的话头才被截住。
大舅子生气的声音传出来，“武强，你小子跑‘蓝山’潇洒去了？”
武强耳朵里嗡地一声，手指尖儿都发凉发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