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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边

发布: 2013-7-04 21:35 | 作者: 计文君



        4
        女人是个迷呀!
        武强和刑丽在学校外边的树林里把自己从男孩女孩变成了男人女人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武强想到刑丽的时候,他都会在心里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不过,那时的感叹,和如今的含义完全不同。那时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抒情,赞叹那让人癫狂的美妙感觉。刑丽的感觉应该和他一样,他们只要在一起,身子和身子就像磁石一样要往一起靠,拉都拉不开。
        “我爱你!”刑丽汗津津地坐在他怀里笑着拿脸在他脖子上蹭,她热,他也热,可她不肯移开身子,他也舍不得推开她。
        两个人像地质队员一样在学校附近勘察“安全”的地点,刑丽比武强还热切,还积极。武强后来想想,那时候两个人也会吵架,说吵架不准确,是刑丽吵,武强被吵,武强一直闷头听着,只要刑丽一碰他,武强就一把抱住她,用力地揉搓她挤压她……于是,语言向身体投降了。
        那时候是学生,身上也没多少钱,一支紫雪糕两个人吃,咬一口,嘴对嘴地喂对方半口……武强猛然想起这个情景,上辈子的事了!
        武强把车停在了一家西餐厅外,等客的时候他有些心酸地摸出裤兜里的离婚证,红色的塑料皮上有个清晰的大拇指印,是他的,还是刑丽的?他打开了车顶灯,用自 己的拇指又按了个手印。刚才那个拇指印是刑丽的,比自己的小一圈,看指纹,刑丽的是个“斗”,自己的是个“簸箕”,“斗”是一圈一圈完整的同心圆,“簸 箕”的圆圈收不拢,散了……
        刑丽还能想起来以前的事吗?
        别说刑丽,武强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俩那么好。
        刚结婚的时候也好。新婚旅行去了北京,火车很挤,卧铺想也别想,就是座位也没有,武强坐在行李上,刑丽挂在他的脖子上,小两口儿鸟一样在人胳膊腿组成的树林缝隙间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着火腿肠。
        武强此刻才发现,那竟然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次浪漫之旅。七八年后刑丽带着孩子跟着哥嫂去过一次上海,钱带得不多,差点儿回不来。刑丽从上海回来,他们渐渐不怎么好了。
        他们不好的标志倒不是吵架,而是如何结束吵架。谈恋爱到新婚,刑丽也爱发脾气,可那时候刑丽发脾气是夏天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发完脾气还会后悔,对武 强格外亲热些。后来开始做生意那段日子,刑丽的恶劣情绪开始蔓延成了雨季,就算是雨季,也总有雨散云收、天开见日的时候,刑丽摔完东西,还会倒在武强怀里 痛哭,还能接受武强的抚摸温存。等到停了生意,武强开始开出租了,刑丽终日阴着天,只要不电闪雷鸣就算是好的了,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刑丽像厌恶传染病人 似的厌恶武强靠近。
        武强开始还犯过经验主义错误,刑丽生气的时候他想用做爱来清楚不了糊涂了,结果遭遇到了疯狂的抵抗,武强已经住手了,开始躲避,可刑丽对他的殴打还没停下 来,她下手没轻重,抄起什么都朝他身上狠砸,刑丽把他从卧室追打到了客厅,她顺手拉起了扔在沙发上的一根不锈钢的链子锁……
        武强仓皇从儿子的房间逃到了后面的小院,反锁了门,刑丽挥舞着九节钢鞭一样的链子锁,砸门砸窗户玻璃,武强紧紧地拉着门把手,儿子缩在床角靠着墙,一点声 息都没有,刑丽砸累了,链子锁脱手飞了出去,人瘫到在地上,放声哭着,突然用手狠狠地拍向地上的玻璃渣子,她哆嗦着哭着看着自己两只血淋淋的手。武强的耳 朵、肩膀和手都在流血,血淋淋的他在窗户外头哭着看同样血淋淋哭着的邢丽,他可怜她,也害怕她,他有什么办法?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去年夏天武强曾经陪刑丽去看过病。主意却是柳惠给他出的。家属院门口有卖菜的,武强去买黄瓜,柳惠也去买黄瓜,两个人碰上了。武强脸 上带着伤,柳惠和他一起拎着黄瓜往家里走。柳惠说带刑丽去看看病吧,报纸上说现在很多城市年轻女性因为工作生活压力,内分泌出问题,会出现“隐性更年 期”。武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柳惠又说,你们家闹成那样,前后楼谁不知道?武强低了头,没说话。
        柳惠的话让武强挺动心的,可他不敢对刑丽说。有一次刑丽又打了儿子,回到卧室一边哭一边打自己耳光,自己把脸都扇肿了。武强冲上去抓住了她的两只手。刑丽挣着和他较力,武强没有松手,刑丽突然软了下来,哭着倒在丈夫的怀里,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要疯了?”
        武强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去看病的话,刑丽怔着脸,没说什么话。武强也没想到刑丽竟真要他陪着去了医院。武强在妇科诊室外的楼道里等着,紧张得竟然像在产房外头等刑丽生孩子。刑丽出来了,还是怔着脸,武强问:“怎么说,大夫怎么说?”
        刑丽说:“去拿药吧。”
        武强说:“是隐性更年期吗?”
        刑丽说:“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吧。”
        武强落后半步,咧嘴一笑,嘟哝了句:“柳惠知道的挺多嘞。”
        走在前面的刑丽猛地一回头,“你说谁?柳惠?柳惠知道什么了?”
        武强骂自己真是没脑子呀!前一天提看病的时候他还知道小心不说出柳惠的名字,怎么稍微一放松就惹祸呢?
        祸惹得还实在不小,处方撕成雪片飞到了武强的脸上,刑丽没跟他吵,更没打,她把自己“冷冻”了起来,不让武强碰她,直到过年的时候才解冻。除夕夜武强没跑车,在床上抱着老婆落下泪来,真是过年了呀!
        年过完了,武强不知道刑丽什么时候独自去了医院,他偶然发现刑丽在吃药,白天一个人在家时他仔细看了看那些药瓶上的说明,是让女人情绪稳定的药,武强很高兴。他开始盼着刑丽好起来。
        刑丽并没完全好起来,吃了两个月的药,本来很正常的月经不正常了,一个月来两回,刑丽就把药停了。但刑丽的确发生了变化,没以前那么凶了,脾气也发得虎头 蛇尾,体力不支似的。刑丽的神情的总是很疲惫,一直怏怏的,郁郁的,有时候无缘无故自己哭,当然有时候也不是无缘无故,比如柳惠从车间调进了厂办打字室, 刑丽就有很充分的理由哭……
        这样的刑丽,比凶神恶煞的刑丽更让武强害怕,武强也不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武强现在也不知道刑丽到底是怎么了,好像不只是那个什么“隐性更年期”。当刑丽 噙着泪冰着脸木然坐着想事情的时候,她在武强眼里就变成了一个暗蓄风雷的深潭,武强觉得那幽暗的潭水里会突然蹿出个怪物把他撕成碎片……
        武强却从来没想过离开刑丽。十几年的时间在武强身上没留下什么刻痕,只是被弄得灰头土脸不那么鲜亮了,洗个澡理个发换身青春点儿的衣裳,三十多岁的武强还 是个英俊的男孩子。而刑丽身上丝毫也看不到当年那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的影子了,她倒是拼命打扮的,越打扮越显老……武强妈的话,哪儿是媳妇啊?简直是武强 的二大娘!
        刑丽不是刑丽了,可武强还是武强。武强被命运推到了某个轨道上,他就会沿着轨道永远运行下去,除非有外力让他停下来。刑丽是他的轨道,夜晚的出租车是他的轨道……
        现在刑丽把他抛下来了,武强在夜晚的出租车上,不得不停下来,想一想。
        武强不喜欢问题,更讨厌难题,从不再需要考试后他本能地拒绝一切艰难地思考,生活就应该顺其自然,平平淡淡才是真,武强好像听过不少这样的人生教诲,可真的从学校出来了,发现顺其自然是件挺复杂的事情。首先弄清楚什么是“自然”就不容易。
        武强挺羡慕爹妈那代人的,在工厂一干就是一辈子,踏踏实实,稳稳当当,谁也不觉得你窝囊没本事。武强觉得自己的窝囊和没本事是被人比出来的。都是技校毕业 的学生,十几年下来,有的人买了二十多万的房子开着自己的车,有的人考了公务员钻进市委大院里去了,更有离谱的,跟武强住上下铺的那小子,当初连大专都没 考上,如今在上海博士都毕业了,再不济的,一直留在机电厂的那个同学,如今也混成营销部经理了,只有武强还是武强。
        武强不知道别人怎么就把人生改变成那样了。武强想想刚毕业那会儿,大家都在说成功,看来人家找着如何成功的答案了,而武强一直也没找到。艳羡也不是没有, 过年的时候聚一次,听听人家过的日子是眼红,可喝醉了回家睡一觉,别人在外面那个世界中的日子,就成了淡薄的影子,晃一晃也就散了。
        武强对自己现在的日子,并没太大的不满意,不体面也不丢人,比坐办公室累点,可总比在建筑工地上搬砖轻松,说不上快乐,可要找,一些小的快乐也有,比如吃饱喝足,好好睡一大觉,奢侈点,搂着老婆睡……
        有本事的人多,可没本事的普通人更多,看邢丽那劲儿,没本事就不配活了?邢丽自己算有本事的人吗?在车间十来年了,连个小组长也没混上,用她的话说,她得 烂了臭了才有人知道,干在那儿成僵尸都没人注意。她这个没本事的女人,怎么就不能跟他这个没本事的男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呢?
        武强的头开始疼了,是真的疼。武强觉得很委屈,很难过,为什么他的人生是这么难的题呢?给他一道简单些的题不行吗?
        武强趴在了方向盘上,谁能给他答案?哪怕帮他想一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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