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小说的诗篇

发布: 2013-2-28 17:55 | 作者: 张亦辉



        皇帝认为是王佛骗了他:“你的妖术使朕厌恶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使朕渴望获得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决定对王佛施行一种酷刑:
        “朕已决定下令毁掉你的眼睛,把你关在一个永无天日的、唯一的黑牢里,因为,王佛,你的一双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的大门;朕已决定下令斫掉你的双手,因为这双手,是带领你到达你的王国中心的、具有十条岔路的两条大道。”
        一听到这样的判决,热爱王佛恰如热爱艺术的忠心耿耿的琳,突然从一个柔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叱咤的勇士:“王佛的徒弟琳从腰间拔出一把有缺口的刀,向皇帝猛扑过去。”
        皇帝就命令先把琳杀掉。尤瑟纳尔这时候的叙述惊心动魄感人至深:
        “琳向前跳了一步,他不想让自己被杀时溅出来的鲜血弄脏了师傅的长袍。”
        尤瑟纳尔把琳被杀的场面写得如此迅疾轻简,几乎没让琳也没让读者感到疼痛:
        “一个卫兵举剑一挥,琳的头颅顿时从颈上掉下,就像一朵花被剪了下来。”
        “王佛虽然悲痛欲绝,但仍在欣赏他徒弟残留在绿色石块铺成的地面上、美丽的猩红色血迹。”(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死亡并没有吓倒王佛,相反,王佛用艺术超越了它)
        在砍掉王佛的双手之前,皇帝要王佛完成一幅青年时代的未竞之作,这是一幅关于山峦、港湾和大海的画稿:
        “王佛,我要你把眼睛还能见到天日的时间用来完成这幅画,让它留下你在漫长的一生中所积累起来的最奥 秘的绘画技术。你那很快就要被砍掉的双手,无疑地将会在绢本的画幅上抖动,由于将要遭到不幸而使你画出来的的那些晕线,将会使无穷的意境进入你的画中。你 那双将被毁掉的眼睛,也无疑地将会发现在人的感觉极限内所能看到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说起来,皇帝也算是一个懂得绘画的人,可他了解的只是艺术的皮毛,他当然不知道艺术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看到这幅已经勾勒了大海和天空的形象的早期画稿,“王佛擦干眼泪,微笑起来,因为这幅小小的画稿使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在从前没有画完的大海上泼上了大片的蓝色之后,在开始画之前,尤瑟纳尔叙写了充满情感的必不可少的细致的一笔:
        “一名太监蹲在他的脚下磨研颜料,但干得相当笨拙,王佛因而更加怀念自己的徒弟琳了。”
        接下来,尤瑟纳尔就写了王佛的保命之道,故事进入高潮。在构思故事设计高潮的时候,尤瑟纳尔也许受到过诸如神笔马良的传奇和聊斋志异中的著名的画皮故事的 启发和影响,但尤瑟纳尔的叙述无疑超越了中国古代的这些传奇故事,写得更精彩细致,更惊心动魄,更充满诗意令人叫绝。尤瑟纳尔令人信服地写出了艺术的神奇 的力量,写出了艺术对生命的拯救的可能性,她让我们坚信,一方面,艺术会让人五迷三道走火入魔(如皇帝),另一方面,艺术也能给予人们终极的关怀,只要一 个人真正拥有艺术,他就能够超越现实,飞越死亡。
        毫无疑问,尤瑟纳尔对王佛的保命之道的叙述,是这篇小说的精华和中心,也是最值得我们赏析和玩味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说,尤瑟纳尔此前的轻逸诗性的叙述, 只是对保命叙述的奠基和铺垫,只是为这里的叙述飞翔所准备的磁场和空气。尤瑟纳尔对王佛保命的叙述,其实是对某一文学风格或品质的发扬光大,这种文学风格 和品质,卡尔维诺曾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把它命名为“轻逸”。这与其说是一种小说的品质,还不如说是一种诗歌的品质,凭着这种品质,作家和诗人化现 实之重为艺术之轻,从有限抵达了无限,把生活叙写成了梦幻,使空虚充实为具体,使人的心灵经由想象而走向了永恒的自由。这样一种风格和品质,这样一种轻逸 的叙述,我们不妨称之为“神话的现实叙述”、“梦幻的真切叙述”、“小说的诗歌叙述”,或者就叫做“不可能的可能叙述”(我们可以用蒙田的一句话来准确地 概括这样的文学品质和叙述:“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我们还可以模仿蒙田的话说出这种叙述的真正品质:“语言可以创造奇迹”)。正是运用这样的叙述,但丁 在《神曲》中甚至把实体性赋予了最为抽象的精神思辩,而塞万提斯则成功地叙写了堂诘诃德怎样将其长茅戳入风磨叶片、自己也被拉到空中的场面,这个场面是全 部文学中最为著名的段落之一,到了二十世纪,博尔赫斯又用这种风格和品质铸造了自己的幻想文学,马尔克斯则建构了魔幻叙事(正是依靠这种魔幻叙事,阿卡蒂 奥的鲜血才能像老马识途一样穿过街道返回老宅;而俏姑娘雷麦黛斯凭着一张刚晾干的床单永远地飞上了天)。
        其实,这种不朽的文学风格和品质的源头,我们可以一直追溯到古罗马的奥维德。在《变形记》中他曾经用无与伦比的才华讲述了一个女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一株忘忧树的故事:
        “她的两只脚深深地植入土地中,一层柔软的树皮渐渐向上扩展,裹起她的大腿,她抬起手梳理头发,发现手臂长满了树叶。”[iii]
        他还用同样的方法和技艺写了阿拉奇纳的手指,阿拉奇纳是梳纺羊毛、旋转纺子、穿针引线进行刺绣的专家,在某一时刻,我们看到阿拉奇纳的手指渐渐延长,变成纤细的蜘蛛腿,开始织起蛛网来。
        尤瑟纳尔正是继承和发扬了这样一种风格和品质,才完成王佛保命的叙述的,她的叙述因而才能够超越神笔马良那样的简单传说,才能够使王佛画在绢纸上的海水真 实地漫上皇宫的玉砖地面,并最终汹涌为一片汪洋大海(与奥维德等先辈相比,尤瑟纳尔的叙述无疑更漫长、更舒展、更富变化、更有难度):
        “王佛又开始把山巅上的一片浮云的翼梢涂上粉红色,接着,他在海面上画上一些小波纹,它们加深了大海的宁静的气氛。这时,玉砖铺的地面奇怪地变得潮湿了,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王佛没有发觉自己的脚已浸在水中了。”
        接下来,我们的眼睛看到王佛在画布上画出了一叶轻舟,可与此同时我们的耳朵却听到了现实的“有节奏的桨声”:
        “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地遍布整个大殿,接着这声音停息了,在船夫的长柄船桨上,那些凝聚着的水珠还在颤动着。”
        就是在如此奇幻轻逸的叙述中,尤瑟纳尔也没有忘记对现实的照应和眷顾,这样的照顾使她的叙述变得更为真实可信更为强劲有力:
        “为了烫瞎王佛眼睛而准备的烧红的烙铁早已在行刑者的火盆上冷却了。”
        这时候,“水已漫到朝臣们的肩头上,但慑于礼仪,他们仍然不敢动弹,只能踮起自己的脚尖。最后水已涨到皇帝的心口上,但殿中却静得连眼泪滴下的声音也可以听见。”
        我们接着便看到,那个船夫就是王佛的徒弟琳:
        “这真是琳站在那里。他身上依然是日常穿的那件旧袍子,右边的袖子上还有钩破的痕迹,因为那天早上,在士兵来到之前,他没有时间缝补。”
        为了使幻想具有充分的现实性,为了使幻想与现实合而为一,为了呼应琳被砍头身亡死而复生的事实,才华横溢的尤瑟纳尔在这里补写了微妙而又惊人的一笔:
        “可是,他的颈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我记得余华就曾经专门表达过对这个细节的欣赏)
        经过生离死别,重逢的师徒两人的相互问候被写得简洁得不能再简洁感人得不能再感人:
        “王佛一边作画一边低声说:
        ‘我以为你死了。’
        琳恭敬地回答:‘您还健在,我怎能死去?’”(尤瑟纳尔也许读到过《论语》里孔子与他的弟子颜回之间的著名的相似的对话)
        琳说完就把师傅扶上了船,这时候,“朝臣们浸没在水里的辫子像蛇一般在水面摆动”,而“皇帝的苍白的脸儿像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水中。”
        上船后的师徒两人的对话简直是妙趣横生:
        “我过去一直没想到大海会有那么多水,足以把一位皇帝淹死。”
        “只有皇帝的心中会记得一点儿海水的苦涩味。这些人都不是那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材料。”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尤瑟纳尔的叙述不仅能够让海水轻盈优异地漫上宫殿,而且能够从容自如卓越不凡地让海水消失退去,正是在这种飞翔之后的平稳降落中,体现了尤瑟纳尔对传统和前辈的超越之处:
        “王佛抓住船舵,琳弯腰划桨。有节奏的桨声又重新充满整个大殿,听起来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均匀有 力。峭拔高大的悬崖周围,水平线在不知不觉地逐渐下降,这些悬崖又重新变为石柱。不久,在玉砖铺成的地面上一些低洼处就只剩下很少几摊水在闪闪发光,朝臣 们的朝服已干,只有皇帝的披风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
        终于,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徒弟琳从此在这位画家刚才创作出来的蓝色的玉一般的海上,永远失踪了。”
        这首好得不能再好的诗歌小说就这样嘎然而止。
        《王佛保命之道》不是一首叙事诗而是独特的诗的叙事;或者说,尤瑟纳尔通过自己的独特才华和罕见的想象力,使小说叙事在艺术品质上内在地赶上了诗歌(纳博科夫在评价福楼拜时曾说过类似的话,我觉得尤瑟纳尔的叙述完全倾向于诗歌,尽管她写的确凿是小说)。
        最后,我发现自己的解读文章几乎被小说的原文所覆盖和淹没,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本雅明为什么想写一本全 是由引文构成的书了。我差不多只是把小说抄写了一遍(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所写的那样),我不由得想,面对尤瑟纳尔奇妙 的叙述,面对《王佛保命之道》这样的卓越的诗歌小说,最好的欣赏方式也许就是虔敬地一字一句地朗诵它,一遍又一遍地朗诵它。
        
        [i] 这是林青先生的译文,收于《当代法国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41页)
        [ii]《尤瑟纳尔研究》柳鸣久编选,漓江出版社,1987年,第132页(这段译文我改动了几个字)
        [iii]《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卡尔维诺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页
        来源:《作家》2013年第一期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